七X之瓜熟弟落6到22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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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熟弟落(六)错里错奇淫承欢宴,误中误红颜英雄志

    肉肢落于他人之手,如同把性命也交出一半。

    此刻,小瓜子不敢低头看家姐的艳器,只觉自己身下胀得发麻,里面又滑腻热润,忍不住凑腰,刚入了头,又被堵得满、箍得紧,生生夹磨。

    “混账……不要!”

    大瓜子在底下蹬着腿儿,那徐老公就伸出另一只手去捏她脖子,整个人半挂在她身上,披散头发凑到她面上,迷狂妖媚,嗓音尖细,似是说故事,又像是唱一曲,凄凄切切:”李靖乃大唐名将,定东突厥的英雄好汉,素来英雄不过美人关,如今红拂与我二个伺候大王……大王可不趁此春宵赏与美人快活一番?”

    大瓜子觉得这徐老公八成得了痴心病了,竟把她当个……!

    可她再一细瞅,此情此景,可不就是个阴阳颠倒、乾坤错乱的奇淫肉靡之象!

    小瓜子和徐老公皆扮成女子状,浓脂红妆,花绸锦缎,簪钗琅琅,莺莺燕燕的旖旎媚态,而自己,落了个男子打扮,声音又糙,动作又莽,也是个不男不女的怪胚!

    她这一晃神的功夫,腿间倏然传来钻心疼,她眉头一皱,身子乍起,抓住徐老公的手,竟栽在他怀里,被他一口吃了唇。

    “大王……”

    那徐老公越发痴软,舌卷她舌,唇吸她唇,咂咂吸吮,让大瓜子躲都没个躲处。

    小瓜子哪料这一幕,呆呆地看他家姐竟被那徐老公夺了吻,他恨怨骤起,底下却不由地又胀一圈,下意识往前狠命一撞,半根没入,大瓜子就“嗯”地从喉里闷哼,吐不出声,都吞进徐老公的口里去。

    小瓜子见家姐半散头发、藕肩玉臂正搭在他人身上,心头酸楚,再见她衣裳滑落,露出半颗椒乳,乳蒂红滟娇嫩,半隐半现,甚是娇美,却落到徐老公的一只树皮爪子里,揉捏挤压,变了形状……小瓜子便又增忿忿之意,伸手去夺,夺来一只轻握,那白肤隆肉上竟留下指痕红斑,一时气绝,腰沉下去,把根肉红条直杵进家姐的软濡膣腔。

    大瓜子叫了一声,整个人如浪翻滚起伏,目转光移,视线同小瓜子相撞,一脸破碎,尖起嘴来朝他唾道:“呸!……你个要我死的!”

    小瓜子心凉半截,但头脑昏木,四肢也使不上劲儿,腹下热物又急钻急入,他亦知大势已去,家姐这辈子大概是不能原谅自己,泪淌下来,汗也滚下来,湿漉漉、颤巍巍,抚着大瓜子的酥胸咧嘴作哭腔:“姐……”

    家姐的身子软,内里的肉也软,他耐不住,往里顶了顶:“姐姐……我失了心……我对不起……我,唔!”

    舒服的。

    他脊柱一麻,被她牝户腔壁深爪紧挠一把,是她心颤,底下也就跟着颤,肉裹肉,肉夹肉,并蒂瓜,两个人连这动作也都是齐的。

    大瓜子一呼,被徐老公拉起来从后头抱住,一前一后,两个妖娥,囿大王于双怀。

    一同落唇吻她——

    “大王,宠我这无根的可怜人罢……”徐老公掐住她下巴拧过脸同自己吻。

    小瓜子垂头去叼胸——是姐的胸,软嫩丰圆,抓捏在手,乳晕红滟。他伸舌去舔,舔一圈,他就觉得姐的肉底小嘴啄他一下,麻一阵,痒一阵,又酥一阵,他从未这般快美,似是能死在他姐姐身上。

    缱绻贪恋又痴缠。

    “大王,您瞧这骚浪的蹄子……”

    徐老公见小瓜子激狂,抚摸亲吻,沉腰凑臀,簪子摔落,口脂殷红,哼哼唧唧,满眼迷醉的样儿,再回看大瓜子——果然是个并蒂瓜,她也入了情,伸手勾住她弟弟的脖子,越贴越紧,二人终是又并到了一处。

    “好,好呀……”徐老公说不出心里是酸还是喜,只觉自己好久没见这活色生香的春事,贪恋又焦急,跟过去一样,那边吃着,这边馋着。

    “找出点门道了哈哈……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徐老公往前推,大瓜子就把小瓜子压在了地下,骑坐在他身上,由了徐老公推腰摇摆、磨动。

    “嗯不要……你个坏……啊……”

    大瓜子挣不得了,她的疼早化成了水,搅着小瓜子的肉头肉身,深浅摇摆,左右晃荡,滑痒酥麻,她不由地又哼吟调子来。

    她恨呐,恨得牙根痒痒只想杀谁,不是自己就是别人!

    这坏了心的弟弟,损了德的徐老公,她都想杀,可她没个力气,连现在都要靠那徐老公在后头打秋千,本是抬手要拧她弟的,却变成了柔指爱抚。

    人倒了,倒在弟弟身上,抬眸看他,气喘吁吁,此刻是连话都说不好了,只能四目相对泪眼朦。

    大瓜子眉心一皱。

    “他……他……咬我!”

    徐老公确实在大瓜子臀子后面咬啮,伸了舌舔蜜止渴,仿佛能填满心洞,又舔大瓜子的牝户两瓣,肥美正鲜,软软嫩嫩,他吃了个香,又去舔底下进出的壮肉柱上,两卵肉珠,他伸手把玩。

    底下的小瓜子被他这一番抚弄,忍也忍不住了,又是头一回的事儿,他就抱着家姐脱了缰。

    “啊!姐姐,姐姐,大王!救我!”

    见春光三月里百花开遍,好一似珠喉一串圆!【注1】

    那大王亦随这撩人春色去了魂,你且看她呀——游丝百缠,又起莺啭,颠颠间,含情仰受,精水汪汪,臀兜舌凑,惶惶然,眼热耳鸣,脉胀筋舒,磨搦处,又有数回相接,如急雨击花,顷刻,便有千花百酿之浆,汩汩涌出。

    同心人好一似并蒂奇花,两心同好一比彩翼双跨【注2】

    大小瓜子浑身激颤,刹那又恐惹了奇祸,急跳下去,瘫看榻中直立一柱,有白泉喷涌。却不料,后头那徐老公,正瞅准此机,跳上来,张了嘴,一口含住。

    小瓜子嗷地嚷了一嗓子,不知是被这徐老公几欲咬断根茎痛的,还是被他吮了魂美的!

    大瓜子则倒在一边,虚气无力、满脸通红地直瞪这一幕,惊愕中与小瓜子对视,电光火石般闪过一念——

    恨恨恨呐!杀杀杀啊!
以下为收费内容(by http://www.prretyfoot.com)    瓜熟弟落(七)迷魂夜生恨起祸端,奔津途亡命匿真身

    且说那徐老公用香迷住两个瓜子,又强姊弟行男女交媾,自己却因腿间无物,享不得这半点鱼水之欢,只得作那半阴半阳之淫事——抚了姐姐的乳,又去咬弟弟的茎,两下索情,也自是一番快活。

    此时,他正张嘴贪吃小瓜子的肉柱,初精液物,吸了一嘴粘稠白浆,心满意足,吞吐间仰脸一息间,抿唇舔舌,红瓣两叶,晶亮油光,好不妖艳!

    大瓜子越看越恨,迅速抬眸给小瓜子一个眼神,两张一模一样的脸就同时沉下去。

    “哈哈……新鲜美妙啊……”徐老公这一长叹还未抒尽,那小瓜子便一脚踩在徐老公的肩膀上,狠狠一蹬,把他这人蹬了开去。

    说时迟那时快,大瓜子抓起炕角的香炉就往那徐老公的脸上拍去。

    “啊!”

    这一下说狠也是狠,那大瓜子本是习武之人,虽身上还吃着香毒的劲儿,但刚从狂巅热浪上跌下来,回过点劲儿,这一掷,出乎意料地用力,那徐老公直直地从炕上摔下去。

    大瓜子小瓜子跳下床去看,那人已躺在地上起不来,香灰都眯了眼,满脸尘白,头上渗血,不多时,挂得满脸红彤彤、灰腾腾,看不见了,他伸手抓面,哇哇直叫。

    大小瓜子也不耽误,两个上去就按制住徐老公,小瓜子在下面捉住他两条腿,大瓜子在上面用腿压住徐老公的两条胳膊,见他凄厉尖叫就要惊起满院的人,慌了,一手去捂他嘴,一手胡乱在地上抓扑,直摸到根长尖金属物,拿在手里一看,是小瓜子插在发髻的长簪。

    起了杀心,便全是歹念,大瓜子握紧那簪子就往徐老公脸上扎,一扎就扎进那眼窝里去

    ——

    啊!!!!

    一泼热血喷溅,大瓜子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拔出来,眼珠水血爆破,对着另一只眼又扎,怕手滑扎偏,这下手腕使了更大的力,像她平日里练得长镖、铁枪、刀、剑、戟、锤!

    皮肉迸裂,在空中发出清脆的爆破一声。

    人喊都喊不出声,一招致命!

    那徐老公全身抖了两抖,小瓜子看他裆中浸湿一片,再侧头看,他家姐已从那人身上站起来,抬手擦了把脸,血污殷红,在烛火暗影里两眼闪烁幽光,阴森恐怖,再瞧地上,那银发妖艳的红裙“娘娘”两眼戳成两红窟窿,一动不动,死了。

    门外远处似有深浅不一的脚步响声,恐是刚才声音已惊醒了严钏。

    大小瓜子迅速对视,顾不上慌了,小瓜子抓起桌几残烛,一挥,那烛火如凋零红花,一明一灭间落到地上尸首,火苗窜爬锦缎,迅速蔓延,一瞬间,扑扑燃了起来。

    大瓜子一不做二不休,脱下袍子就着那火苗点着了,往那炕上一掷,火冒起来,小瓜子也学了模样把身上的袍子点了火扔到门前屏风上去。

    二人趁火燃起之时,撞开窗子就跃身逃去。

    院门不能走,翻后墙,两个早就翻得熟练,到了外头吸了点新鲜空气,顿觉更有几分清醒,跳下墙就往东巷口跑。

    隐约间,听那院子喊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徐老公!徐老公!啊!”

    似是严钏的声音,呜呜吼吼,全院子的人都闹腾起来了。

    二人贴在墙根底下听得都僵住了。

    “还不快给我拿人啊!报官啊!“

    大小瓜子不由地交握双手,掉头就跑,风呼啸擦耳,像一首胡琴拉开了调子,在北平午夜的上空颤颤巍巍地吟唱——

    “良夜迢迢呀,百忙里走不出山前古道,误了俺呀,又见那乌鸦阵阵起松梢……一宵儿奔走荒郊,穷性命挣得一条!前面已是梁山穷途,甩开大步走走也!”【注】

    ……

    自打政府迁南,北平可就变了不少,买卖营生也都不如从前景气,办实业的商人们都南下,唱曲的伶人们往码头上跑,那火车站月台上便是最熙攘的地方,人头黑压压一片,大包小包往前堆拥。

    袁贺平坐在车厢里往外看,视线跳过人群在火车棚一角稍作停留。

    “先生,要报纸吗?”

    车窗底下有人举着报纸朝车窗里递,袁贺平买了一份,抽回手摊开看,是《京津晨报》,对折起来,他找时事一栏看:“日本领事藏本应昭一案,我外部已向日提出抗议。”

    看得正入神,只觉火车缓缓开动,他收起报纸,一怔,看见了对面坐了一个人。

    戴鸭舌帽,八字胡,穿黑马褂。

    袁贺平想起来了,正是刚刚在火车棚角落里的人,只是当时他旁边还有个女的来着……

    “去天津?”     袁贺平试探问了一句。

    戴鸭舌帽的人抬头看他一眼,嗯了一声。

    “访亲戚?”

    鸭舌帽男又嗯了一声。

    袁贺平笑了笑,掏出口袋挂表看了一眼:“北宁特快,八个小时,下午六点能到。”

    鸭舌帽男没有说话。

    袁贺平低头继续看报纸,看到哪里也忘了,翻了一面,社会新闻一栏:”北平西郊戏园纵火杀人案,重金悬赏捉拿凶手……”

    大字上头印着凶手画像,一男一女,模样清秀,标注:孪生姐弟,大瓜子,小瓜子,年龄在十八九岁,会点武艺,精通戏曲……”

    袁贺平把报纸摊开来,对鸭舌帽男指了指:“哎,你看,这世道越来越不安生了。”

    鸭舌帽男斜睇一眼报纸,脸面一僵,又迅速朝车窗外望。

    “敢问这位先生是哪里人?”

    鸭舌帽男淡淡应了一句:“河北。”

    河北这地段倒大了,袁贺平哑然失笑,又道:“前头瞧您和您家姐在火车站送别……”

    “不是我家姐,是我夫人。”

    “哦,失礼失礼!”

    鸭舌帽很显然不想再说,低头合目假寐。

    袁贺平也不再言语,低头看报,时不时抬起头来观察对面那人,他正抱臂养神,两手交于胸前,露半边手指,指长尖细,指甲处有斑斑血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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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出自京剧《夜奔》:林冲被迫上梁山  
    瓜熟弟落(八)敏司长谋凶敏识才,情霸王别姬情难别

    火车到天津东站时已经晚上六点半了。

    袁贺平跟着那人后面一起下了车,那人在前,他在后,顺人潮涌动往外挤,黑压压的后脑勺一片,袁贺平个子高一点,一眼就瞅准了那人的帽子尖,一直保持距离悠悠随行。

    那人似乎有所警觉,穿插于人群而呈Z型移动,晃来晃去,行动也快,一转眼,袁贺平跟丢了。

    他不急,反而立在原地笑了。

    出了站,就到了老龙头车站广场,一侧是黄包车等候区,另一侧停了一排豪华小轿车,袁贺平上了一辆黑色轿车,同里面的人打了个招呼,坐稳了,忽然目光凝住,指了指车窗外对旁边的人说:“张庆之,你看那个人……一路坐在我对面,考考你,看出点古怪没?”

    旁边的人穿中山装,平头小眼,警觉挑眉,眯起眼睛盯紧远处的人影,隔了半晌答:“身量瘦削,穿的那身衣服也不大像他自己的……”

    袁贺平笑着摇头:“呵呵你还是年轻,我跟你说,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一个人跑远途,竟然没个行李?”

    那人顿悟,急忙命司机:“跟上!”

    袁贺平却举手阻止,扔过来报纸说:“应该不止一个,先勿要打草惊蛇。”

    那人接过报纸低头看,喜得眉毛眼皮都跳跃:“袁司长,这可真难得了!”

    袁贺平没理他,轻声命令:“你去吧。”

    “是!”

    张庆之下了车,车子便启动了,穿过内街马路,上了海河的万国桥。

    这条桥是法租界工部局修建的,也叫法国桥,就架在贯穿津地的海河上,桥底运输船只通行停泊,渔人张网捕鱼,岸边一排鼓楼平房破旧不堪,东侧又是日租界地,放眼看,有西式建筑Astor   house也有利顺德大饭店。马路宽敞,人来人往,路边有穿黑袍子的传教士,也有穿旗袍的小姐,还有穿破衫子的脚力汉……果然是个土洋杂合的天津卫景象。

    车子一路抵达袁府,半洋半中的两进房,袁贺平刚入了院子,就有人从房子里迎出来:“Welcome   back!”

    是他独女袁安琪。

    人是今年从英国回来的,本事没学多少,钱倒是没少花,出手也阔绰,在交际圈里颇得意。打扮也新奇,时髦的波浪卷发又裹着精致小卷,垂搭在肩,束胸黑底刺绣袍,袄裙绣一只金丝孔雀昂首独立。她也不嫌冷,没入夏就光了脚,脚上勾黑底红花锦鞋,鞋面透出点白肉肌肤来,不大端庄。

    此刻她正坐在自家的鹿皮沙发上,手里摆弄只猫,看着佣人进出伺候她爸爸的雪茄和威士忌。

    餐碟摆上桌,装了各式小吃:香蕾轩的奶酪、西华园食品店的黄油布丁和祥德斋的贵妃饼和糖缠。

    “我不在你都忙什么?”袁贺平洗了手,落座点烟,眯眼看袁安琪。

    袁安琪抚猫,头也不抬:“忙什么倒是忘了,只觉得每天都忙。”

    “哼,读书不行嫁人也不肯,你看看你,一天到晚成什么样子!”

    袁贺平嘴上虽训人,但心里头还是宠,宠得恨不得把天底下最好吃的、最好玩的都捧给她,这种毫无节制的爱背后是对其生母早逝的一种心理补偿,可这袁安琪,越得了爱越觉得不稀罕爱,瞧不起俗物,受不了以心付她的,加之染了点西式的浮浪气质,脾气甚是古怪了点。

    袁安琪捏住猫下巴,手上不自觉使了劲儿,猫嗷地一声窜跳下去,袁安琪顺势踢一脚:“一回来就说我!”

    袁贺平刚要说话,佣人进来通报,说是陆少校来访。

    袁贺平点头:“来得正是时候,叫他进来。”

    袁安琪撇撇嘴:“你不在陆铎也不来,偏偏你一回来,他就来,分明就是盯着你来的。”

    袁贺平道:“你呀消停会儿!”

    “爸爸,你还没答应我呢,我想去平安饭店跳舞……”

    “跟你说多少遍了,等你成年了再说!”

    “啊爸爸!”

    陆铎这时候已经走进来了,远远地先行了个军礼。

    “陆少校!快来坐!”

    袁安琪看来客了,人也收敛了些,站起来示礼,那陆铎年纪不大,但一脸严肃,走到跟前了,还不忘又行礼:“袁司长!”

    “陆少校又跟我客气!快坐!同我喝一杯!”

    袁安琪笑:“看来要想见陆少校一面还得等爸爸在家啊!这可真难!”

    陆铎笑笑没说话,袁贺平瞪她一眼:“回你房读书去!我和你陆叔叔有事要谈。”

    袁安琪撇撇嘴,冲他爸皇鼻一哼,起身就走,也没理那个陆铎。

    走得没影了,陆铎的脸才稍微缓和了,挑着刚才袁安琪坐过的地方坐下:“袁司长,您回来了,真抱歉没去接站。”

    “嗯,不必拘礼,任务重要,事情办得怎么样?”

    “日本副领事的案子果然如您所料,人在天津,已经拿下了。”

    袁贺平笑了点头:“办得好,我一早就说这是日本人玩的阴谋,借此出兵的借口罢了……“

    陆铎接过袁贺平递过来的酒杯问:“北平局势怎么样?”

    袁贺平摇头:”不太乐观,前门那边搞了几次日本游行,还出了几次爆炸案,幸好没伤着人。但是……这一仗迟早要打的。胡宗南要我帮着扩充中华复兴社的人力,除了党校的人,还想找些有特别才艺的人……”

    “戴将军又有新任务了?”

    “陆少校可知上海的王亚樵吗?”

    “斧头帮那个杀人头子?“

    袁贺平点头道:“是,先前是戴将军的亲信,后来成了叛徒,一直暗地里搞刺杀蒋委员长的行动……”

    “听说了,戴将军一直想办他。”

    袁贺平笑起来,忽然道:“谁能想到这姓王的还是个戏迷。还喜欢自己扮了上去唱!”

    陆铎冷笑:“一个小瘪三倒是玩意儿不少!要我说不如直接办!”

    袁贺平依然噙着笑,向后仰去:“陆老弟有所不知,他统领十多万的帮会,势力可不小,强龙压不住地头蛇。“

    陆铎问:“那依了袁司长的意思,咱们还得找个会唱戏的?”

    袁贺平拧着眉毛狠狠吸烟:“主要是没什么机会下手,这人很狡猾,平常旁边都有不少人……也不是没找人跟着上台一同演,常人听不出什么来,但戏迷一听就听出有诈,人都还没扮上,就从后门遁了。”

    陆铎挑眉:“那袁司长有什么计划?”

    计划倒是有,只是众多伎俩,巧者为胜。迄今为止,袁贺平还没失手,高升势头正猛,他得把这差做得漂亮利落,这才不枉复兴社的栽培。

    “呵呵,办事要靠人,人要靠艺,艺高胆大者谓之人才,这人与人才的差别可堪比云泥之别啊!“

    话中有话,陆铎没解其意,只虚声一笑以掩,见时候不早,起身要告辞,袁贺平笑着拦道:“哎,陆老弟,留下吃饭吧,就当为我接风。“

    陆铎不是不知道他所意,很想拒绝,却也不好驳面,便只得答应了。

    上的是陆铎老家的湘菜,是袁贺平叫曲园酒家天津店的厨子上门给做的,红煨鱼翅,全家福,百鸟朝凤,剁椒鱼头,这最后上的一道则是甲鱼与雏鸡蒸煮烹制的美味。

    袁安琪笑着问陆铎:“陆叔叔,这是什么菜?”

    袁贺平插话道:“这菜叫霸王别姬。“

    袁安琪继续问陆铎:“您给解释解释?”

    陆铎笑:“这还用解释?”

    “陆叔叔,我看不懂呀!你给讲讲这里的Story啦……”袁安琪攀着陆铎的手臂摇。

    气氛正僵,有人上来通报,是手下张庆之带来的口信:“跟着了,找到另一个了,在小白楼后身的胡同落了身。”

    袁贺平点头示意下去,伸筷取肉,若有所思,不禁低语:“这霸王啊,没了虞姬,也枉称了霸王,霸王别姬,人之情都只在那霸王和虞姬上,却单单忽略了‘别’这一字,有‘’别’不能别,这戏才算好看了,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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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人名有历史可循,但情节事迹皆为杜撰
    瓜熟弟落(九)愁穷苦新迁居贫窟 贪欢欲重逢聚陋室

    小白楼是天津卫的租界地标,弹丸之地,却在开埠后日渐繁华,沿街两路尽是酒吧舞厅、大小商户、娼所烟管……是各国士兵必去的寻欢之地,往后头走的大沽路又是一片颓败的贫民窟,破门破户,一杂院子里能住上几十口,什么人都有,瘾君子和落魄户,穷人和病妓……这般院子好几十户,延伸大小胡同,盘肠交接,像地狱迷宫。

    天天都死人,死了就抬到北面,丢进海河去,在白浪青波里彻底不见,像这时代的人,来来去去,人间过客……

    自有诗云:异客逍遥醉白楼,强占吾乡作他乡,金殿酒肉寻欢地,饥寒白骨堆白楼。

    大瓜子就住在这里的一处四合院里,其实是间柴房,里头临时搭了一个木板床,一张蒙了厚土的桌,再就什么都没了,也装不下了。

    大瓜子先打扫了一遍,又幸遇东厢房的大婶,人心肠好,给她送来一床被褥,她也不管上头有没有小儿便溺图渍,就凑合铺了。

    快到晚上的时候,她去觅食,刚开了门就见门后蹲着一个人,本能警觉,刚要关门,那人影一晃,在她眼前立住了,她踉跄一跌,那人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压在唇上,迅速同她进屋,左右相顾,见没人便关了门。

    屋内昏暗无光,二人在黑暗里相视,久久,一下抱住。

    “姐姐!”

    “傻啊你!不是要你往南跑嘛!你跟着我来这里作甚!”大瓜子恨这弟弟行事优柔。

    “我同你分别之后,本是要坐车南下,可是……我一想到你孤身女子来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地界,我就放不下心,所以就扒上你的那趟车,一路尾随来了。”

    “是你跟着我?!”

    大瓜子不由地抓住小瓜子的胳膊,看不清这人的脸,忍不住去摸,摸那颈子和脸,鼻子和眉眼……是了,就是他!

    “还有旁人也跟着姐姐?”

    小瓜子也去摸大瓜子的手,摸到手里,放在唇边吻,声音也柔下去,捉住那手指不放,一寸寸,痴缠,吻吮。

    “别闹。”大瓜子欲抽回手,小瓜子却抓着不放:“姐姐,你知道我跟你分不开,小时候分不开,现在更分不开!“

    大瓜子使了劲儿,一把推开他,生气了:“明明有个大道你不走,偏偏来这阴险小路!你知不知道咱俩落一处得多显眼!你是不是还嫌咱俩的麻烦不够大?”

    "咱们不都易了容了吗?你看你,是个男子无疑了,再看我,那不就是一个女的?”

    “你当世人都是傻子?”

    “世人看戏难辨真假,上了台,你扮个什么就是个什么。”

    大瓜子跟他讲不清,背过身去,跺脚:“人是我杀的,同你没半点关系……你也不比我,你是男子,你得成角,你自己一个人闯荡,总有一番天地,跟着我,我只会成个累赘,见不得人,上不了台,一生苟且偷生……”

    “那又如何?”

    小瓜子展臂,从后头结结实实地搂住了大瓜子。

    下巴落在她肩膀上,颊贴颊,唇对耳,爱怜依偎:“姐姐……不要赶我走,当日若不是你带出了那根翡翠簪子,咱们又如何当掉那东西换来这些日的差旅和吃食?说不定……抵不住饿,早投了降,被人活活给毙了……哪里还跑得这么远?”

    大瓜子闭上眼睛,不敢想过去的几日二人是如何熬过来的。

    “这是天助你我,如今若我俩把这余钱散了两份,虽也能过活,可是终不如住一处宽裕些……天津卫也好,大上海也好,有人听戏,就不怕找不到唱戏的地方,实在不行,不唱了,我这嗓子,你这手艺都扔了罢,普普通通做点小生意,了过此生,未尝不可。”

    大瓜子心头百感交集,不知该说她这弟弟懂事,还是说他胸无大志。

    可毕竟二人身处险境,背负性命之罪,也确实得断了些不切实际的妄想。

    “那好,你若要同我一起,我也不赶你,但你得答应我三件。”

    “你是我姐姐,甭说三件,三十件我也依你!”

    大瓜子顿了顿说:“头一件,不许惹是生非招人耳目。”

    “依了你。”

    “第二件,你女我男,或我女你男,从此夫妻相称,不许再叫姐弟以漏真身。”

    “依了你,夫君。“小瓜子抿嘴一笑。

    “这第三件……你不准同我再有非分之举,不许这般搂抱亲吻!”大瓜子回头又推开他。

    “这不行!”

    小瓜子登时跳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哪有夫妻一块不行周公之礼的?”

    大瓜子气得去捏他耳朵:”我是你姐,我是你姐!“

    “可明明我们都已经做过!”

    “闭嘴闭嘴!”大瓜子一想那日自己在床帏的丑淫之态,脸就发烧,不知是气得还是怎地,从头到脚不自在。

    “姐……疼!”

    大瓜子松了手,上去就一巴掌,也不真打他,比拍他就重一点点:“再胡说把你嘴撕烂!”

    “姐!”小瓜子哪肯罢休,伸手搂他姐的腰身。

    大瓜子劈头就打:“你这坏胚子!懂不懂天道人伦,懂不懂男女授受不亲!”

    小瓜子懂,但他不管,他一遭尝了姐姐的味道,可就着了迷。

    “姐姐,抱我亲我……我可是你弟弟!姐姐抱着弟弟,姐姐亲着弟弟,又有什么逾矩?”

    任她怎么打他,他也不放手了,大瓜子打着打着笑起来,伸手捏他脸:“冤家!才说了不许叫我姐姐,又叫!“

    恨的呀,她捏他,又去咬他,像个小猛兽。小瓜子被她咬得脸疼,哼哼唧唧:“人家要你亲……姐姐!”

    回咬她,在黑暗里,嘴追了嘴,耳鬓厮磨,二人的唇又贴上,舌也勾锁,怎么也分不开了。

    “姐姐,阿姐……你好香……”

    他吃着她的唇和颊,她本是风尘挂面,也被他吃出了甜。

    这一交颈热吻,小瓜子动了情,拥住大瓜子,狂吻狂抚,手已无度,覆上胸脯,在黑暗里凭着本能去寻她的乳尖,褂子里头是束胸带,她恐人看出破绽,刻意缠的一道道白布围。

    小瓜子解不开,手指只能刮蹭,隔着织物揉,若有似无,大瓜子倒觉异常挑逗,不自觉去勾小瓜子的脖子,回吻他的唇。

    二人吻咂,又昏昏沉沉栽倒在床,这会有了经验,小瓜子把大瓜子压在床上,撩起底裙,退了亵裤,先不急进。

    爱抚,手掌覆过她腰段和腿间,手指轻点溽热阴瓣,又啄她颈前皮肤,再去咬胸带上的微凸一点,咬出汁来,洒在小瓜子的手心里。

    大瓜子刚刚才下了条约,这会儿倒是自个儿先犯起规来,前秒里才说这有违天道人伦,这秒里倒是贪了一时快活。

    混账啊混账!

    快活啊快活!

    她弟弟那根头圆粗长,出入之时,也够小心翼翼,摩擦打磨,遂进了头,再推进半根,大瓜子已是全身激荡,股间涎水直流,扭起腰肢轻嘤:“弟弟……给我。”

    这一声,叫得可好听,浑厚又飘荡,小瓜子头皮一麻,不由挤进隧道,畅游一腔。

    “姐姐,给你,弟弟的都给你。”

    他年轻力气大,劲腰下沉,臀肌一缩,大瓜子两条腿都翘起弯曲,紧紧攀在他脊后,二人喉间不禁发出一叹,阴阳唱调,却听小瓜子喃喃:“姐姐,我快舒服死了……”

    他哪知,他姐姐更舒服,紧腿收腿,夹捏有度,似是要把她弟弟的男根从根到头地吞咽、咀嚼,里头又弹跃阔润,容那物进出自如,再一遍遍捣在里头一点,竟有种夺魂的失禁感。

    弟弟可坏,闲出一只手来逗弄她牝户蛤珠,一入一揉间,她只两腿一蹬,腰一摆直,喷将一壶蜜水来,那肉物也不停,踏水而行,进出时快时缓。

    “姐姐……你好多水……”

    这声未尽,内腔肉缩,滑软户开,大瓜子抓着小瓜子的胳膊就半抬起身来,张了张嘴,没敢在这狭小柴房里叫出快慰一声。

    殊不知,这一力重吸之下,小瓜子的魂都被吸去了,急忙退出,尽洒无数白稠浆液。
    瓜熟弟落(十)瓜甜檐下改姓换面,戏影惊魂来者不善

    小瓜子捧着大瓜子,二人粗喘都压在一处,翻滚热浪,早忘了饥渴和困顿,甚至可忘了那前尘后事。

    二人迷迷糊糊闭着眼,睡了一阵,直到外头敲门,才美梦惊醒,双双瞪起眼睛跳下床,下意识地都从暗兜里拔刀,光影一闪,二人目露杀机,在黑暗里屏息。

    “小兄弟,在吗?是我呀,对门的大婶,屋里刚煮了几个芋头,倍儿香,拿给你尝尝。”

    大婶津地口音浓,小瓜子一听差点笑了,大瓜子嘘了一声,忙回头穿上衣服,把胸前的扣子都扣了,粗声应:“大婶,我在。”

    门开一缝,大瓜子一手执刀背过去,一手去接大婶的碗,笑道:”大婶,您忒客气了!我媳妇儿来了,身上不方便,要不就请您进来坐坐了……”

    “我跟你说,介不是事儿哈!介不就是一个院儿的嘛!你们忙!我明儿再来!”

    “大婶,你的碗……”

    “不急不急,明儿给也没事儿!”

    大婶没唠叨,立刻走了,大瓜子把门关上回过头,见小瓜子已经把桌上的残蜡点着了,影影绰绰,屋里亮起来,二人视线一对,这才看清了彼此的模样——姐姐像个哥哥,弟弟像个妹妹,男女都不靠,阴阳胡乱穿,噗地一声,两人都笑了。

    “你饿了,先吃点吧。”大瓜子把碗搁在桌子上,里头盛了蒸得热乎乎的白糯芋头。

    “你吃,我不饿。”

    小瓜子拿起一个芋头往她姐姐嘴边送,大瓜子躲也躲不过只好小咬一口:“咱俩既然改头换面,也得把这名字改一改。”

    “姐,那我能不能取个‘梅花香自苦寒来’的‘梅’字当姓?

    大瓜子怎能不知小瓜子的心思,他爱梅派的戏,更爱成个那样的角儿,在舞台上受万人喝彩的荣耀。

    “成,你姓了梅,我呢,就姓谭吧,谭派老生。”

    “我是弟弟,叫梅娣,你是姐姐,叫潭潔。”

    大瓜子也把芋头塞到小瓜子嘴边,笑了:”行啊,从此潭潔领着小媳妇儿梅娣闯天涯!“

    小瓜子塞了一口芋头,滚到床上翻了个筋斗,倒是跟他这身女人打扮颇为违和。

    大瓜子皱眉低声训:“你别噎着!去,去,烧口水来喝,顺便洗洗你那身臭汗。”

    “你嫌弃你家媳妇儿,哼!”小瓜子跳下来去挠大瓜子,大瓜子回击,二人嘻嘻哈哈又闹成一团。

    “行了行了,别闹了,再把院子里的人闹起来……”大瓜子勾住她弟弟的脖子,哄他:“打了水进来洗,别让人发现了。”

    “亲我。”小瓜子耍起赖来。

    大瓜子捏他脸:“羞不羞!”

    “不羞!你要是不亲我,我就亲你!”他说完捉住大瓜子的手,一低头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

    大瓜子仰起脸看他,虽二人个头差不多,但弟弟毕竟尖一点,扮成个女的倒是衬着她这个男子挺文弱。可事已至此,二人迷迷瞪瞪上了台,便只能硬着头皮扮下去。

    幸好二人练了几年颠倒阴阳的角儿,浑然自成的气质早令彼此不分雌雄,亦是雌雄混体,真假难辨了。

    刀光暗影,乱世必有荒唐事,人都惦记填饱肚子,还能顾得上分这谁是男谁是女?他们贴近,依偎,祈祷,只希望能顺利度过这一劫,等过了风声,攒点钱,再南下恢复真身,说不定,到时候两个人都上了台,成了角儿呢!

    侥幸里头还存有点妄念,谢上天并无绝人之路,也幸得世界上另一个性别的自己,骨与骨,肉与肉,相连不分别。

    ……

    过了几日,这一院子的人就相熟起来,大家也都知道这院子里又来了一对儿小夫妻,长得也有夫妻相,男的叫谭潔,女的叫梅娣,都打河北来,在大沽街东头市集临时帮衬“肘楼子”,也就是耍皮影戏的。

    这耍影戏班子的老板也是看重二人的嗓子好,敞亮会唱,有点京剧底子,好调教,让谭潔唱“武稚”,似于京剧里的武生的角儿,让梅娣唱“正小”,似于京剧里的青衣角儿。

    三百六十行,果真行行有学问,虽是个给人瞧乐的玩意儿,可里头的讲究也不少,这艺人虽不能像京剧那样登台亮相,一板一眼地唱,但也需身兼多行:唱、作、念、打,一个也不能少,样样都要精通,还得拿腔拿调、像掐着脖子似地唱,男有阴阳二调,女有九腔十八调,唱得像一出戏中戏。

    还得熟知那皮影雕镂上的每个骨缝骨眼,同唱戏不同,这个是使签子,每扭每盘,坐卧行走骑射跑,手里的人得像个真人一般灵活自如方可,正所谓——“支杆前搭手平仲,持举顿搓要稳准,聚精会神须入画,浑然已是戏中人。“   【注】

    这刚入行的都要经几年夹磨才能上去耍,可这对儿夫妻不必,是个好材料,跟着扮几回便领悟其道,不消几月,二人就被派补稀客清冷的场,躲在刮薄的牛皮子后面,跟着演一出霸王别姬了。

    这一日下雨,天色阴沉,影戏场里没几个人,两个刚演罢,前头就有人送来一小锦盒,梅娣打开一看全是翡翠金银珠宝,顿时傻眼了,忙合上,又递到潭潔手里。

    谭潔没打开看,便已猜出几分,回头打量那送礼之人,平头小眼,不大像个好人,心底多了几分戒备,面上却客气打了个揖:“感激大人抬举,还问官爷姓名?”

    那人忙欠了腰笑了:“姓张,字庆之,您二位可真客气了,这是我们袁司长的薄礼,我也只是个当差的,受不起二位厚爱。”

    “袁司长?”

    “还请二位到前厅小坐。”

    果然,以饵诱之,必有狡诈!但伸手不打送礼人,谭潔笑道:”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张大人。“

    “直呼我姓名即可。”

    张庆之把二人领到前头一排,场地里早没了人,估摸着是早把那些闲散人等遣了去,乍看上去挺冷清,但四周里里外外人影伫立,几十号都穿了黑色西衣裤,看不出来历。

    谭潔和梅娣对视一眼,心里都没底了。

    再瞧中间那位,四五十岁的模样,一身精致灰白西服,倒是穿得熨帖自然,听见他们来了,他站起身来,谭潔梅娣便忙作揖行礼,再抬头隐秘打量——是个相貌不俗的人,只是人未语,面已笑,这便是所谓的“笑面虎”吧?

    “袁司长。”

    “你们认识我?”

    谭潔答:“听您部下张庆之介绍的。”

    袁贺平笑着看了一眼张庆之,后者忙把椅子搬到二人跟前,又着人沏茶上来。

    谭潔立即阻止:“不必客气二位官爷,影戏班老板今儿不在,我们也不必拘礼,您是客,我们伺候您才是。”

    袁贺平哈哈笑了起来,重新正视谭潔,挑眉道:“既然如此,那我不如看门见山。”

    袁贺平使了个眼色,张庆之带着人撤了,但也都没走远,封住后台、前门,不让任何人随意进入场厅。

    气氛立刻变得紧张,梅娣忽然翘起兰花指,掩口而笑:“袁司长您是见惯大排场的人,我们不比您这般镇定自若,这会子派了这么多属下来咱们影戏场,也是咱们生平头一回见着了……您若真有事情要我们夫妻为您效劳的,您可但说无妨便是,弄这么多人倒是跟抓坏人似的,让人忒心慌。”

    袁贺平哈哈笑了,饶有兴味地打量梅娣,笑意加深:“这夫妻双双把戏唱,有趣倒也是有趣,只是终日躲在那黄皮子后面舞弄假人,倒是可惜了二位的身段和唱腔……”

    梅娣笑:“您过奖了,混口饭吃罢了,大人不挑小人的过失,我们就很感激了。”

    袁贺平笑着摆手道:“旁人的玩意儿是混口饭,您们的手艺可是真真儿的好,只是这男扮生,女扮旦,在台上已是让人眼花缭乱,而台上又不比台下,若二位入戏太深,我恐怕您二位可要走火入魔,人戏不分了。”

    一语弹起一片肃杀。

    谭潔冷笑:“袁司长,您这门倒是开了,山可没见着,若是要我们陪着您聊会子天,您倒是不必多礼,只是我看您来这看皮影子戏,倒是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如,您也甭绕圈子了,直接说了吧。”

    袁贺平拍拍手,噙笑低语:“那好,我不赘言,直截了当,我来此地确实为了您们二位,我找来些人跟着也是为了自保,毕竟这场合下,谁也保不齐发生点什么……尤其若我要再提一提那北京西郊戏班子的徐老公……”

    话语未完,却看那姐弟二人登时脸色煞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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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捉虫完毕

    【注】皮影戏表演的口诀,简要压缩版
    瓜熟弟落(十一)动巧舌释兵辩是非,迫绝路入营变行当

    那人忽然被提及,就像眼看一具熊熊燃烧的尸,从地上猛然弹起,全身火焰往上窜,扭曲,变形,在黑暗里逼近,人面逐渐清晰——两只血窟窿里没有眼珠,张大嘴,像要扑过去去咬人的命根子——啊啊啊,他发出尖细的喊叫,像京剧里最高的调门,咿咿呀呀停不了!

    谭潔在暗中紧握梅娣的手,定住神,冷笑道:“袁司长,您这话我可就不懂了,既是为了我们来,怎地又提了不相干的人?这皮影戏子场虽是我们的地方,但您才是天津贵地的真贵人,您说一句话,我们明儿个就得卷包袱走人不是?您若都要自保,那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贱民岂不是都没了小命儿?”

    袁贺平侧头看他,轻笑:“这位不愧是个演爷的角儿,小小年纪便可猝然然临之而不惊,实属不易,不过你说得也对,我何必提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呢,但不提也不妥,若不提,怕你们都忘了,这四九城还张贴告示捉拿凶犯,悬赏百万呢!“

    “您的话我不懂。”

    袁贺平继续道:“京城西郊的大戏园子半夜起了火,烧了半个院子,死了一个老太监,伤了七八个师徒,这事儿你们可曾听过?”

    谭潔和梅娣轻微震动,并无表态。

    袁贺平又道:“据说是一对孪生姊弟所为,一个擅扮女,一个擅演男,事后跑了外地……好巧不巧,那日我在天津的火车上正碰上了其中一个,那人长得酷似谭先生,阴阳难辨,如今再瞧你夫人,竟越瞅越觉得跟那姐弟的画像一模一样……”

    一直沉默的梅娣打断了,略有不耐烦,挑着指头捋头发:”袁司长您也甭绕圈子了,您若真怀疑到我们,我们还能跑了?但我倒是有个疑问,您要为了邀功奖赏,又何必请我们前来喝茶?倒不如直接带人,严刑逼供,就是个铁打的汉子也都得招了吧?”

    袁贺平哈哈笑出了声:“好!二位果然都是个聪明人,我也不打谜,就往直了说,但这话,可是要命的话,藏了天下的大机密,不许旁人知晓,若你们都听见了,便只剩了两条路可走,要么跟我走,要么跟那徐老公走!”

    最后这一句,袁贺平虽收了笑,但脸上还维持个笑的模样,面肌微搐,眯缝细长睛目,折出一丝阴狠。

    话说到了这份上,基本都点透了,谭潔和梅娣面面相觑,像极了多年前,站在徐老公跟前,等着命运发落。

    生死早就由天不由己。

    谭潔咬住牙腮问:“若是决计不听这话,恐怕您现在就得押了我们去警署吧?官爷不妨就说了吧,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们二人?”

    袁贺平的脸又展开来,他不消一兵一卒,便在一刻不到的时辰里,化乾坤为己用,不禁大喜,人也得意忘形起来,身子往前倾,凑到二位中间,竭力压着嗓子低语。

    昏黄灯光折出人影子,投到墙上也投到幕皮上,映出轮廓,像皮影子都活了,登了台,亮了相,演一出《三岔口》。

    话未说出,谭潔和梅娣已经出手,一个锁喉,一个掰臂,两个动作齐、快、准,眨眼功夫就把袁贺平制住,谭潔手腕用力一压,手指紧掐住袁贺平的喉咙,令他喊不出声来:”官爷放过我们,我们姊弟感恩不尽,若苦苦相逼,休怪我们不客气!”

    袁贺平人被钳住,动不了也叫不了,但却还在笑,咕咕咯咯声从喉腔发出,眼珠一转,顿时,从黑暗里窜出几十把黑色枪管对准了谭潔和梅娣的脑袋。

    僵持不下,千钧一发。

    忽然有人掏枪顶住梅娣的脑袋,是张庆之,他对着谭潔说话了:”信不信,不用你发力,你兄弟的脑袋就得开花?”

    “嘭!一只西瓜爆了瓤!”

    袁贺平从嗓子眼里费力吐气,脸却在阴笑。

    谭潔瞪着二人,见梅娣脸色已苍白,自己的手才逐渐松了劲儿,袁贺平咳咳两声道:“你们啊!咳咳,也算胆子大,明明知道我有人还敢……咳咳!都放了手吧,这人有大才不可没,但我也取之有道,也勿怪他们当我是土匪了,我应上来直说是有差央你们跑一趟罢了,金银钱财亏不了……这样总算明白了吗?”

    谭潔和梅娣没放手,但都动摇了,不知这人是在耍什么计谋,半信半疑。

    袁贺平见二人有所松动,便趁机会讲了,低声细语,旁人都没听见。

    话不多,几句的事,但谭潔和梅娣却听得惊涛骇浪,一时立刻松了手,放了袁贺平,往后倒退几步,脸色大变,神色惊惧——

    “杀……杀人?!”

    袁贺平整整衣襟,掸了掸身上的灰粒:“怎么?你们还会陌生?头回生二回不就该熟了?练多了也就成了手。”

    二人看这袁贺平白净的手和整洁的衣装,不禁暗自猜度他手上、身上又沾了多少血。

    袁贺平看二人木着,摇头笑道:”你们刚才制我的时候还没见你们这般恐慌,现在倒害怕了?”

    谭潔问:”你要我们杀的是坏人还是好人?”

    袁贺平不答反问:“什么是好人?什么又是坏人?

    梅娣抢着说:“与人为善之人便是好,强人意愿之人便是坏。”

    袁贺平背过手去,笑道:“与人为善要看与的是什么人,强人意愿又是否顺应天下民意?你们年纪小,总归见识浅,判断事情总是非黑即白,可殊不知这人间是非,皆随境移情,坏人也有纯善之面,好人也偶发坏心肠,做我们这个行当,不分那人好坏,只有该死的和不该死的,而谁该死谁不该,不由我们过问。”

    谭潔和梅娣不禁打寒噤,但更重要的是——

    “那我们的案子……”

    袁贺平便做了个阻止的动作:“二位只要帮我跑了这趟差,不仅一分不差你们,还会帮你们把北平的案子给销了,这叫将功补过!怎么样?还算划算?”

    划算?这哪是交易,分明是个阴毒暗算,他们真杀了人销了灾,回头也是会被干掉,美其名曰为民除害,两桩命案,一同问斩!

    可如今,二人却也没有逃处,不干也得干,这天底下,人呐,不是此时死就是彼时死!

    虽说这行行出巧匠,俩姐弟也不笨,练过杂技变过魔术,唱过京戏耍过皮影,可偏偏这杀人取头的买卖确实更难一层。

    上次杀徐老公多半情急兴起,一时误杀,还怕人死不了才放了把火,至今不知那人生死下落,这姐弟俩已是寝食难安了,这要是再杀……也许还真如袁贺平所说,心平气和,不急不躁,刀起人头落。

    谭潔和梅娣二人已经没了后路,自己的把柄又都落在这姓袁的手里,恐连累无辜,没敢回贫民窟大院,只能跟了袁贺平去了复兴社训练营——在天津红桥地一处特务训练营。

    那训练营,地脚偏僻,荒凉无人烟,进到营地里,是个武校基地,大多是男子,剪了头发着军服,跟子弟兵一样,训练机械格斗、射击打靶,不同的是,他们有文化课,营里教识字和英日文,还教品酒打牌,这些似乎都是基础班,进阶班呢,又增了些特殊训练,比如投毒、电讯、爆炸和反侦察能力的课程等。

    谭潔和梅娣不是复兴社的成员,也不是当兵出来的,所以不必与众人同宿同练,但特殊任务有特殊要求,男化女,女化男,阴阳不分,分到一处住,单单就拣京戏和武术练。

    袁贺平见二人逐渐安顿,便拍拍二人肩膀说:“你们底子不错,只是要多摸摸枪,练练射击……过几个月吧,我来给你们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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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熟弟落(十二)情浓酸姐欲却还迎 ,意暖媚弟飞蛾扑火

    姐弟入了营,先各裁得了戏服各两套,大衣,二衣,三衣和云肩。

    谭潔得的是老生、小生、武生的行头,蟒袍加身官纱帽皂靴,或是盔甲挂靠腰带彩裤。梅娣得的则是青衣、花旦的行头,女帔花衫凤冠长水袖,金线胖袄银丝绣袍,还有一个盛了琳琅头饰的百宝盒,喜得他天天拎着那盒子跑营地。

    “你且别欢喜,他们可不是让咱们成角儿的,这里也不是戏园子。”

    晚上时候,训练一天,二人同回一室,靠窗的通铺,二人并肩躺着,各有各的思量,谭潔看梅娣近日愈发适应了此处,跟兵营的人打成一片,倒真似是得了乐趣一样,忍不住就要提醒他。

    梅娣翻过身,从后头抱住谭潔,头贴在她后背上,蹭蹭低语:“我自是知道这不是真戏,但……我好歹在这假舞台上也做了回真角儿。”

    谭潔握住他的手,心生不忍,但还是狠心道:“上次我同你讲的话你都忘了吗?我们不过是个杀人工具,这戏也罢,唱也罢,都不过是掩人耳目,我们学点那刀枪拳法才是真真儿的,到时候他们过河拆桥,我们也不必束手就擒。”

    “可是……姐……”梅娣把脸埋在他姐姐脖窝里,鼻音喏喏:“你也不必把事事都想得那么糟,他们若真是卸磨杀驴杀了我们,至于费这么大的功夫培养咱们吗?咱虽比不过营里那些兵,但也学着刀枪制药什么摩斯密码的,那些先生也都是真正吃过洋墨水的人,教咱们多认真啊……那张庆之也不总来瞧咱们,给咱们送钱送好吃的嘛!我倒是觉得,那袁司长不坏,他弄这个兵营,还是为了保家卫国,是个新派军人的作风,不大可能滥杀无辜。”

    谭潔冷哼一声,甩开他的手,道一句:“天真!”

    梅娣自知多言了,一时慌了神,忙撑起身子去扳谭潔的肩膀:“姐……姐,我说错了,你说的才对,我应该听你的,时时警惕,不该同别人太亲近,惹你别生气了,实在对不起……”

    “你乐意认袁作父,同旁人交好,我可管不着!反正咱们都大了,也都有自个儿的路,犯不着什么都绑在一起,你也不必什么都同意我。”

    谭潔虽然说得冷静,但还是气的,梅娣听得出来,又不知怎么哄这姐姐,只能俯身抱住她,吻也都混乱地落下:“不,我不,我就要同姐姐绑在一起,你去哪儿我去哪儿,从小这样长大也要这样!”

    “你也别往我身上凑,热不热!”谭潔推着梅娣,哪能推得动个大小伙子,二人缠着,气息热滚,吻痕湿润,脸颊和颈子,谭潔被梅娣逗痒了,无奈地哭笑不得:“你看你,这样子成什么体统?”

    “我跟你,没体统!”梅娣伸手挠这谭潔的腋下,她笑起来,不敢大了声,只扭着腰挣扎,他也觉得有趣,把下巴搁在她胸前,手覆上,掌心握乳,缱绻呼吸,忍不住沉腰迎顶。

    “别动,别闹!”谭潔抓住他的手腕,故作恼怒:“梅娣!咱俩从前太荒唐了,就当我们小,可现在,咱们不能再胡闹了,你既是跟了西洋师傅学了道理,就不该不知道,咱们是不能在一起的……”

    “去他的西洋师傅,我只要你,姐。”

    梅娣上来了任性,箍住他姐的两只手腕,向头上压制,垂头寻唇,谭潔在底,动弹不得,只能左右躲吻,躲不过了,啐她弟弟一口:“你早晚要娶媳妇成家,再不济同那些个兵小子混一块,也再也同我无关,干嘛只找我一个!”

    “你吃醋了……”

    梅娣就当他姐的口水给他洗脸了,也不管,就叼住她的唇,勾着她的舌,用力吸吮吞咽:“你吃醋了,怕我爱上别人。”

    他本是迷乱信口胡诌,却恰恰道出了谭潔的心病——虽说同弟弟走得近的都是兵营里的男孩子,但那些男孩子确实长相不凡,身材高大,满身肌肉,初夏的季节露出打赤臂膀,在阳光里一照,男性阳刚之气皆在空气里飘,她也常常注意到,弟弟身材娇软,模样柔媚,总难免不了被这些个爷们儿个亲个嘴,摸个奶——他没胸,倒是有个含胸羞嗒嗒的模样,更惹人怜爱。

    每每见此,谭潔就紧握双拳,克制想去揍人的念头,可是转念又一想,不对呀,她怎么还吃起男人的醋来。

    也许她潜意识里早把自己看成个男人,这会儿已雌雄不分,假作真时真亦假。

    “姐……吻我。”

    他吃她的唇,又逐她的舌,紧捏她的胸,夏日炎炎,身上薄衫织物早遮不住逐渐升温的身体,谭潔活活被融化在这热度里,稀里糊涂地接他的唇,手也划过他的脊背,捏住他的臀,躬身去凑,坚硬一物直撞过来,一下下摩擦,不一会儿,她腿心儿就热了,汁水往外流,流到股间去。

    谭潔一翻身,把梅娣压到底下去,心里头窜出灼灼火焰来,借院子一盏昏暗油灯,她看她弟弟,如照镜,是另一个自己,粉颊星眸,长发披散,眉翠唇红,浑身也软,柔媚风情,像个水做的女子,唯独那一块是硬的。

    “姐……”

    “不,叫我,潔。”

    “潔……”

    “娣。”

    那一刻,谭潔恍惚了,她怀疑自己其实是爱女子的,至少至今为止,她没对哪个男子动过心,从前也没细想过,如今瞧清了一个女子的美好温软,反倒更想要霸占她,吻她的脸、抚她的颈和胸,再到她的腰际大腿,忍不住粗着声音道:“你可真骚……让我摸摸!”

    梅娣配合她,把那东西掏出来交由她手:“摸我,潔,唔好舒服,你看,它都变大了。”

    谭潔眼色加深,腿间也涌出更多的水,脱了衫子,挺胸递到他唇边,不待她命令,他一口咬住,她神情一滞,眉皱眼微眯,轻咬住下唇,往上一拔身子,让自己水口正对了那柱,灌洒下来,浇得他肉身通透。

    “唔……给我,想要。”

    谭潔来回晃动身子,研磨不给,他又改口去含另一只乳蒂,恨得只能啃噬,抬臀,左一下,右一下,那肉锥仍钻插不进,急出汗来,一滚,滚到她身上,滑溜溜,黏腻腻,她低沉一笑:“想要,自己动。”

    梅娣发浪,掰开谭潔的腿,一手扶着,压腰缩臀,二人抱着低呼出声。

    久渴方痛饮,久旱淋甘露,谭潔终抵不过弟弟的力量,折在他肩膀上,闭目陶醉,腰肢曼妙,如蠕如舞,咿咿呀呀,像唱了一曲贵妃醉酒,酒不醉人,人醉人!

    那梅娣,也从未有过这般疯狂感觉,直觉内中滑嫩水丰,到底又紧致如嘬,进顺退不易,一抽一送间,他越觉那物肉头敏锐,一张一合,似要吐露。

    “潔,你肏得我舒服……”他咬她耳道,幸亏是黑夜,他脸都热了,又把她扶起来,让她坐在自己身上:“肏我,用力。”

    他这般孟浪,谭潔骑颠也越猛,从菇头咬合,再入到根,来回几次,她就受不住,夹着他就抽身摇臀,浑身乱颤:“你个骚东西!骚胚子,我要肏哭你!”

    他慌乱抽身,乱喷一通,又忽觉自己似乎真被欺负了,抱着她姐,倒是真嘤嘤起来:“你坏,你可真坏!”

    谭潔任他抱着,望向窗外,今夜看不见月亮,只有一盏将灭的灯,即使如此,一只扑扑灰蒙的蛾子也要往上面撞,撞跌到玻璃灯罩上,又要来一次,一次又一次,不停歇。

    ****************************************************    瓜熟弟落(十三)袁司长借戏试雄胆,二良才获邀访贵府

    戏台子上的幕布拉开,锣钹鼓齐响,京胡就咿咿呀呀奏起了折子戏。

    虞姬身着鱼鳞甲,头戴如意冠,与八侍女上台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声音响绝,气沉声高亢,顶到屋檐上去,又飘荡下来,百转千回,曲曲折折渗进人的心窝里——

    “大王回营啊!”

    项羽气败而归,中了那十面埋伏之计,叹老天亡我,命数即尽呐!

    又惊闻四面楚歌,悲恸呜咽,垓下难守,乌骓不逝姬难别,哎呀呀!想我项羽——力拔山兮气盖世,怎又落得如此困境?

    虞姬唱二六,舞双剑,为王聊以解忧,一招一式,柔中又刚,绝世媚旦,京戏良才!

    可惜啊可惜!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欲寻项羽腰间宝剑,项羽避开——妃子不可!妃子不可寻此短见!

    再要,又避开。

    虞姬指向账外——“大王,汉兵,他,他,他杀进来了!”

    项羽不知真假,转身看去——“待孤看来……”

    虞姬已抽出他腰间宝剑,项羽意识受骗,忽一低头,剑鞘已空。

    啊!

    那宝剑在空中一闪,先退后送,直挺挺地朝项羽喉间刺去——“叛贼!今天就拿你狗命!”

    项羽本能向后一躲,急于往台下奔,却不想,一近侍上前,堵住他的去路,再一剑刺来!

    “停!”台底下有人喊了一声,台上都安静下来,僵在原地往观众席上看。

    观众席间空位一片,只有前排坐了几个人。

    最先站起来的是张庆之,刚才那声就是他喊的,他一步跨上戏台子,揪住项羽的领子就朝虞姬问:“这第一剑为何不结果了他?”

    台上负责刺杀项羽的虞姬手垂宝剑,伫在台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

    演近侍的谭潔说话了:“我弟弟向来练旦角儿的兰花指兰花掌,力多半虚乏,不似我般舞刀弄抢惯了……况且我弟弟胆小,恐是到时手忙脚乱坏了大计!”

    “哈哈哈!”

    有人笑起来,从席间阴影里站起来,慢慢走到光处,脸也是阴一半阳一半:“剑使不得,不还有枪吗?给我看看你们枪法这几日有什么长进?”

    饰虞姬的梅娣想起来了,他那身行头的腰间还藏着枪呢,掏出来拿在手里,还未有多余动作,对面演霸王的早脱了霸王气,吓得扑通跪了:“大人您不能杀人啊……您不是让我跟您来对对戏嘛……这会儿怎么还要杀人?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上有老下有小,一家还等我养……”

    梅娣不忍,回头看台下人:“咱们今儿个不是彩排吗,不必真杀个人吧?如果袁司长真想看我们枪法,咱找个靶子,每人来五发得了。”

    “你这唠唠叨叨的功夫,人都能掏枪杀你了。”

    袁贺平忽喝一声:“开枪!”

    啊!

    那“项羽”见求情不得,只得扔了头冠往外台底下跑,他穿着黑靠行头,跌跌撞撞,还不太方便,所以跑得也不算快,但众人都没动,谁也没要去抓他,他当是真能跑出这场地,就快到门口见着希望了,忽然背后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右腿像被穿了个洞,灼痛不已,虽麻木不能动,但他心里却仍执一念头拖着腿往外跑,却听又一巨响,这一下倒是痛快了,滚烫的刀子擦过耳朵,直蹦进脑,他眼前一黑,直接倒地,再也跑不动,也永远走不出那扇门了。

    “啪啪啪”

    袁贺平鼓掌叫了一声好,张庆之也跟着鼓掌,所有人就都鼓起掌来,就像戏落了幕,欣赏完了这一出精彩表演。

    谭潔放下枪,吁出一口气,再去看梅娣,梅娣已经瘫软在台,脸色煞白。

    “很好,有赏!”

    袁贺平一句话,张庆之就摆摆手,命人送上珠宝锦盒和银元无数。

    袁贺平走到谭潔跟前,伸手压住她还在颤抖的右臂,轻笑道:“端枪很稳,只是心里不要慌,你没问题的。”

    谭潔低头恭敬应一声:“是。”

    “过几天的八月节来我府上坐坐,我再嘱咐你们点事情。”袁贺平看了一眼旁边的梅娣,云淡风轻,什么也没说,转身下台,张庆之等随从立即一并跟上,经过那尸,不作停留,踢一脚,也只嫌挡路。

    咣当!梅娣扔掉了手里的枪,差点一头栽到台下,幸而谭潔出手快,上前揽他,他全身发抖,伸手抓谭潔的衣襟,凑近喃喃:“那人……就那么死了?”   纤长手指指向门口,颤颤巍巍,厉声一嗷:“我们杀了他!我们杀了他!”

    谭潔伸出手就去捂他的嘴:“如果我们不杀他,袁贺平就要杀了我们!”

    梅娣咬唇皱眉,汗涔漉漉:“我不信,我不信……”

    “那你以为人家凭什么用白米饭、锦罗稠来养我们,今天是一次测试,测的就是咱们这杀人手艺,你当是来真听戏的吗?你这番优柔寡断、心慈手软,他们定会觉得无用,无用之物,他们又怎么肯留?”

    “可是……可是,那人多无辜!他只是个唱戏的呀!”

    “昔日的徐老公又何尝不无辜?他也只是喜欢戏子啊!”

    “可当日确实无奈之举,今日又是作那般?何况咱们有枪完全可以先杀了袁贺平啊!”

    “你是有枪,可你有几发子弹?一发!我们就配一发!你一枪能干掉袁贺平?他手下那些又哪个是吃素的?若不是在你一枪走偏时,我迅速拔枪补射,恐怕这会儿张庆之他们早就结果了我俩的命!”

    “那我也要他的命!”

    “你?哼!你都没子弹了你拿什么打死他?还没等你近身,袁贺平的保镖们也会乱枪打死你的。”

    梅娣看着谭潔,桃瓣墨眼,黑白分明,却不露一丝慌张和局促,他忽然觉得眼前这姐姐,不仅仅是扮了个男子状,她也早有个男子魄,男子心,只是他不知自己,这会儿是更爱她一点还该更恨她多一点,心里不免百感交集,忧惧交加,软了下去:“姐姐,我怕!”

    “别怕,我早料到会有这一天。今日之事,不是他死就是我们亡,难道你能因为胆怯不杀他,而看着我被杀?”

    梅娣浑身一抖,牢牢抱住姐姐,手攀到她颈子上,抬头看她,声音虽细碎,但还是听得见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潔,只允你负天下人,不许教人间欺你半毫……”

    二人凝望,双双震动,谭潔只好笑道:“那你又拿什么来护我?你打枪刺剑手都抖!”

    梅娣脸红了,都混在脸上的彩脂里:“我练不成吗,我练!”

    两个捧抱地笑,有人进来清场,他们才分开。

    进来的也都是复兴社的人,办事利索不多言,抬尸销迹,里里外外打扫一遍。

    姐弟二人下去卸妆和行头,再去回营歇饭不提。

    晚一点的时候,二人回屋商议八月节的事,这一次是袁贺平亲邀进府,实属受宠若惊,但盛宠之后又有什么算计,谁也不知。

    “猜来猜去无非是杀人的计划,我们又不能反抗,只得去照做,什么时候用完了,那就是我们的死期。”谭潔握着拳头,在桌上轻捶一声。

    烛火摇曳,梅娣散了头发,脱了长褂,只穿内中小衣,从后抱住谭潔,头搁在她肩膀上,温柔软声:“姐……今儿个咱们都累了,受了那么些惊,不如躺着说会子话吧。”

    谭潔无奈,去拍她弟弟的脑袋:“你别总耍赖,去给我打盆水来擦擦背。”

    “好咧!”  

    梅娣立刻跳起来去给她端盆打水,他倒是这点好,不管长了多大,还是对谭潔言听计从,要什么,做什么,他都给他姐照应得周全——练武累了,他给她揉肩垂背,来了月事,他也不准她沾凉,受了伤刮了皮,他给她上药,检查伤口——倒是真比她更像个女子了,心细如发,体贴小心。

    这时候,端了水也不必她操劳半点,替她脱袍,拧着手巾,为她擦拭:“这天儿也不像前几日那么热了,就烧了点热水填来,你啊,也别跟那些小子似的,在臭泥灰堆里摔跤比武,他们明明知道你是个女的,就是在那戏作你!”

    梅娣也不高兴,家姐总和那几个男人混一起,都顾不上理他呢!虽然他姐从外头看来,跟个小子也无异,剪了短发,剃了鬓角,可他怎么看还是姐呀,他心里头最美的女人呢。

    他沾水而拭,擦过她肩膀和脊背,又抚她长颈,贴过去,凑过唇,热息气流,逐渐急促,他便不由地轻轻印上一吻。

    一吻不够,还要一吻,顺着光滑皮肤频频落下,游走……

    谭潔轻哼:“我让你擦背,你又在那做什么!”

    “再帮你擦擦啊……”梅娣吻过她腋下,再绕到前面去,伸出舌尖来,从她乳侧舔到乳圆弧,软嫩嫩,娇滴滴,他含住艳红奶心,轻吮,吮不出奶来,含着也是舒服,舌尖打圆,齿间轻啮,哼哼唧唧:“姐,我要同你困觉……”

    谭潔浑身麻一阵,酥一阵,人缠绵,声也低下去,伸手抚他头发、脸颊笑:“你这一天就惦记着这点事罢!”

    “你真聪明!我每日都盼着同姐姐同床同眠,这也是每日唯一个机会亲亲姐姐……”

    “说的可怜见的,好像平时你还是少围着我转似的,连那些个管卫生的人都说羡慕我有个小尾巴呢!”

    “嘿嘿,我是你的小尾巴!”他抱住她,捏住她下巴同她吃唇,正吃着香,只觉他下头的东西正被她姐姐攥在手里,来回把玩,旋上去又落回去,竟扰了他吃唇的兴儿,只闭着眼,蹙着细眉,娇音叠叠:“潔,你欺负我!”

    谭潔看他那副柔媚劲儿,燃起毁灭似的侵占欲来,那欲火着起来,就想折磨他,回头便吹灭了烛火,拥他入床,不大一会儿听见他的呻吟,似是痛苦又像是享受,不敢提了嗓子喊,只得闷在黑暗里,卡在喉咙里,半天,爆出一声,呜咽似的,娇里娇气:“你讨厌!竟使了新招儿欺负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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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弟弟可爱不?嘻嘻~
    瓜熟弟落(十四)八月节街边遇故人,中秋夜袁府醉贵妃

    一转眼就到了八月节,正是秋高气爽,营里放了假,姐弟也有机会出去走走。

    二人都换了新装,谭潔穿一身水蓝湖纹马褂,搭灰蓝披肩,梅娣则穿新裁的白色西服鹅黄背心,两个都戴了礼帽和墨镜,小心谨慎,生怕旁人认出。

    梅娣也剪短了头发,留一条极细的发辫藏在领子里,手拽一条绢子遮口,另一只手搀着他姐往五大道去。

    集市也开了,街边摆了小吃和各式各样的兔儿爷兔儿奶奶,旁边还有新鲜出炉的天津麻花和狗不理包子。

    姐弟一路瞧着新奇,穿过集市,进了有名的“祥和饽饽铺”,里头排了不少人,都是冲了那天津著名的“老八件”去的。

    据说是这铺子的当家正是当年在紫禁城给贵人们做宫廷点心的师傅,手艺传出来,流落民间,久了就传出这“老八件”的名声,其实就是些用山楂、玫瑰、青梅、白糖、豆沙、枣泥、椒盐、葡萄干等八种馅心做成各种各样形状的点心,有做成枣花、福字、禄字、寿字、喜字饼的,也有做成卷酥、核桃酥、蜡饼、灯笼酥的,任君挑选,种类太多,索性取个虚数装一盒统称“老八件儿”

    姐弟挑了两盒又买了两盒月饼,从铺子里出来,时间还早,就在旁边喝了碗油茶。

    这天气,不热不冷,两个人又少有这般轻松自在的时光,并在一处,谈笑悠闲,姐弟情深亦如一对儿情侣。

    正说着话,梅娣目光定在对面卖古董的摊主身上,那人也古怪,小黑眼睛提溜转,一会儿看看他一会儿看看谭潔,忽然裂开嘴笑,露出一口黄牙,脸枯如树皮。

    梅娣皱了皱眉,扭过头去,又扭回来,没再去看那人却知那人还盯着自己,终于忍不住,侧头对谭潔小声说:“姐,你看对面那人怎么总看咱们?”

    谭潔警觉,瞪起眼睛,犀利一瞥,与对面的人正对了目光,头皮一麻,立刻起身,领了梅娣就起身走。

    “哎,姐……怎么……”

    走得远了,跳上一辆黄包车,二人急匆匆离开人密是非地。

    梅娣回头望了望,也不见有什么人跟过来,便忐忑问谭潔:“那个人你认识?”

    谭潔面无表情答:“不仅我认识,你也认识。”

    “是谁?”

    “当年在北平领我们变西洋戏法的丁四儿你可还有印象?”

    梅娣一怔,惊呼:“怎么是他?!他怎么跑到这里来?”

    谭潔心下也有点慌乱,虽不知这厮怎么混迹天津来,但总有种不安感,因为一见着这人便想起了当日赎买二人的严钏,虽不笃定二人是否还有交情来往,但至少刚才那一幕,这丁四儿是认出来了他们,而他们又背着命案,虽然官已不究,但人们未必健忘,毕竟前几个月警署还大张旗鼓地悬赏抓人呢。

    “不管怎么说,此地亦不是我们久留之地,今日见了袁贺平,看他到底要我们下一步怎么做……”

    她尽力思考个计划,可此时此刻,左右不在掌控,乱世之中,人若浮萍,依附哪里便去哪里,没的选,没的逃。

    ……

    且说那边袁府,今日也热闹了,来了不少复兴社的骨干将领和社员,陆铎也来了,携了夫人一起赴宴,他夫人新做了头发,烫了大卷,水绿刺绣旗袍,不大说话,但手臂一直吊攀在陆铎胳膊上。

    袁安琪正帮着父亲招待,一回头见那二人亲密依偎,撇撇嘴,顺手拿过一杯威士忌,走到院子外面的游廊上去喝,正好躲了她父亲的视线。

    肚里没食,这会儿又灌进去一大杯烈酒,她又不常喝,酒量浅,自然很快微醺,刚站起来转身回屋,脚下鞋子高,一级台阶踩空,往后一挫,倒是跌进一个人温软的怀里,她回头一瞧,竟贴着个英俊男子的面,心里一慌,忙站起来,推开他:“你放手!”

    “小姐,抱歉,我是看您要跌倒,本能上前帮忙,如有冒犯还请海涵。”

    袁安琪见眼前这人谈吐不俗,再定睛看,他身后似乎还跟着个男子,脱了帽倒露出张女人脸——细眉红唇,明眸白脸,袁安琪不禁再回看眼前人,不觉惊诧自己是否看花了眼?

    这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哈哈,你们姐弟俩来了?”袁贺平的声音从后头传来,袁安琪一惊,把手里的杯子直接递到跟前的人手里,背过身整理头发衣服——她今天穿得也格外艳丽,中国式红旗袍,绣金线凤凰,掐腰收领,把个身条衬得凹凸有致,玲珑曼妙。

    “你在这做什么?”袁贺平走过来,皱眉看袁安琪,后者垂头立刻道一句:“我去下Lady’s.”

    溜得倒是快,袁贺平也不想深究,只是目光落到谭潔手里的杯子,忽然明白什么,再想找人,袁安琪早没影了。

    袁贺平只好先把两位请进去,又命佣人把礼品收下,再把姐弟二人带到内堂中与人介绍——

    “这两位就是我近找的两位良才,会唱会武,还能使枪,是复兴社的后备军……”

    头一回听到袁贺平这么介绍,尤其认识二位的营中将领也不吝添了些美词,不一会儿,谭潔和梅娣不由地就被众人捧得飘飘然。

    陆铎同二人敬酒:“早就听闻你们姐弟唱功深厚,武艺超强,颇有当今梅澜之风采,咏春之拳法,枪法又神准,短短几个月便练就一手神枪,还真是我们复兴社难得的人才!”

    梅娣从来没喝过这红葡萄酒,甜郁酒精又有这番盛赞催化,脸颊粉莹,眼神也柔顺许多:“过奖了,陆少校!我们也只是卖个手艺混口饭罢了。”

    谭潔在旁边轻轻拉他袖子:“你别喝了,当心醉了。”

    陆铎视线移到旁边谭潔脸上,笑了:“都说这孪生龙凤最难得,更难得的是一双龙凤出落得这般出众,连璧生辉,气质不凡,姐姐有玉树之风,弟弟又有珠玉之貌,真是让近身的人都有种自惭形秽之感!”

    “哈哈,您真是太会说了,陆少校!”   谭潔哪听过这般官场阿谀之词,她多半人生都在练功和练枪、学戏背词里,头一回走到上流社会,手足无措,脸腾地都红了,只能迎敬又以礼回赞其夫人。

    人都笑起来,气氛热络不少。

    很快,开了晚宴,在院子里支起长桌一席,摆白色餐巾和玻璃高脚杯,法国藏酒红醇和西餐盘与刀叉,同时也摆了一副筷勺,上的也是中西合璧的菜,有牛扒也有香辣蟹,有沙拉也有全家福,有烧鸭也有鹅肝,中间摆月饼花果。

    袁贺平举杯示敬:“今日承蒙各位厚爱前来同我和爱女共度佳节,我也借此机会与在座各位共商大计。袁谋不才,还要依仗各位相助,就先干为敬,也请各位骨干享受美食美酒,同我一道欣赏今日圆月!也祝我们的计划圆满成功。”

    所有人都起立,端酒杯回敬,陆铎道:“袁司长素日带我们不薄,也知司长经营复兴社辛苦,我们在座尽力为您分忧,也请同僚们齐心协力,祝袁司长步步高升。”

    “步步高升!”

    所有人饮尽杯中酒,落座开席,袁贺平一抬头见着袁安琪正捡了个最远的位置坐在角落,挨着谭潔坐,整个人都仰到后面去,看不大清,只得回头嘱咐佣人去小姐身边多多照应。

    酒过三巡,袁贺平见气氛渐热,便提了话头:“在座各位可能已经知道了,我下个月要去趟上海,这次去呢,主要是看一出戏,这戏呢,还得请各位配合……”他顿了顿,举杯忽敬对角线的谭潔和梅娣:“尤其有劳二位。”

    谭潔忙端起杯,心里正惦记离开天津的事,这会儿正好来了上海的邀请,立马应道:“袁司长有任务,我们姐弟愿赴汤蹈火!”

    “好!”袁贺平展笑,先喝了半杯,又晃着酒杯缓缓道来:“不过,这次任务重大,不容有半点纰漏,所以我会派很多人里应外合,陆铎,”   他把目光又投到身旁的人说:“这次还得有劳你安排。”

    陆铎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角落有个声音冒出来:“我也去!”

    是袁安琪。

    袁贺平看她整个人坐起来,脸已醉成酡红,一时才明白她躲了他老远就是为了喝酒,当了众人又不好发作,只得苦笑一声:“你要去哪里?”

    “我也要去上海!爸爸!”

    “你去作甚?”

    “我跟着你去转转嘛!”

    袁安琪确实喝不少,刚刚的威士忌这会儿又混了半瓶葡萄酒,早迷糊了,可上来了酒劲儿还不依不饶:“我不管,我就要去,我要去上海,我要去!”

    生气归生气,终还是心头肉,袁贺平只得依了她:“好,好,我应了你!不过你先回房醒了酒再说,女孩子家喝这么多,像个什么样子!”

    袁安琪却赖着不走,众人也劝——这中秋团圆夜,孩子也是高兴,喝了尽了兴也只这一遭罢了。

    袁贺平只得罢了,袁安琪又缠着旁边的谭潔闹起来:“你,你不是会唱嘛,今日良景,还不给大伙儿唱段啊!”

    谭潔谦逊作揖:“今日司长主持,我听从司长命令。”

    “他听我的,你还怕扫了他的面不成?还是你技艺不成都是虚的啊?”袁安琪哈哈笑起来,整个人半倒在谭潔身上,胳膊也架在她肩上,离得那么近,酒气都扑鼻,醉眼迷蒙,这要是不知情的人,还当是一个千金小姐同一个男人勾肩搭背地暧昧呢。

    在另一侧的梅娣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浓密的眉毛,漆亮的眼线,如烟掠过袁安琪,他也醉了,满眼水光,朦胧又敷衍:“袁小姐这么爱听曲儿,倒不如我给献丑一回。”

    袁安琪抢起头看那人,有一瞬间,又迷乱,这一个,又是哪一个?

    她偏过头去对着谭潔耳语:“人有千面,而你有万相。”

    底下人平日里就知晓这姐弟,碍于面子不便点二人唱来,如今趁此佳节,又喝了点酒,就都来了兴致和好奇,起哄道:“唱一段,唱一段!”

    来什么,就唱一曲《贵妃醉酒》,我这个真贵妃唱给你个假贵妃!叫你看看什么是这世间的风情万种。

    凄婉幽怨,唱了还要舞,衔杯,卧鱼,醉步,扇舞,作尽媚态,沉醉放浪,自赏怀春,酒入愁肠愁更愁!

    梅娣已把这段演绎得无伴奏而自成歌舞,无服饰而自有韵,无浓妆而自柔美,一个男子彻底把个深闺娘娘扮活了,或许他自己就是个娘娘吧,人戏不分,乾坤混乱,旋转旋转,甩袖甩袖……

    最后向后跌去,跌进他姐姐怀里,眼波含情,喃喃自语:“姐姐啊,人生在世一场梦啊!”

    谭潔承住他,托了他的头,用冰毛巾敷他脸上的伤,贴到他额头上,不停抚慰:“好了好了,我们回家了,你刚刚唱得挺好,就是摔了一跤,没事了没事了……嘘嘘,你喝多了,睡一会儿吧。”

    他紧紧搂住姐姐,恐自己还在梦里,紧闭眼睛,不大一会儿,哭了,醉话嘤嘤:”姐姐,你可别被她勾了去!别离开我……别离开我!”

    “你别傻,我怎么会。”

    他不信,久久不敢睁眼。

    *************************************

    捉虫
    瓜熟弟落(十五)入新界姐弟长见识 出意料千金诚邀舞

    去上海的船倒是顺利,只是姐弟俩挤在三等舱颠得厉害,轮流吐了几遭,折腾了三四天才到。

    出了码头就见这上海的景儿确实现代,这车就比别处的新、多、奇,除了洋车和人力车,还有有轨电车,打着铃就开到眼前。

    街上的人也都打扮得特别有派头,女士小姐们烫卷穿旗袍的不在少数,还有些个穿百褶裙露大腿的女学生手挽手过马路,先生老爷们大多也穿西服或马褂,头都梳得油亮。

    来接风的是上海大世界底下管戏班子的金班主。

    这位金班主就穿得很洋式儿,浅色哔叽西服,黑白相间的皮鞋锃亮,戴金框眼镜,走过来同谭潔梅娣握手:“袁司长安排吾来接船,二位一路辛苦嘎!”

    “承蒙金班主照顾!”

    “勿要客气,二位安顿最要紧嘎。”金班主当下把二人接到法租界西藏中路往西的霞飞路,正处八仙桥到太平桥这一带的戏林院,唱戏的、跳舞的、变魔术的卖艺人都住在这一代的弄堂里。

    谭潔和梅娣被安排在弄堂里的小二层楼里,从二楼就能看见梧桐树的繁华马路,楼下是小花园、西式铁门,楼下有咖啡间和起居室,二人四处转着,都恍然觉得自己像是到了另一个国。

    “姐,我喜欢这里!”梅娣早就盼着上海了,这一路看着,心痒痒。

    金班主说:“晚上大世界有表演,二位去看看嘎。”

    “有戏看吗?”

    “戏?呵呵,多得让侬看花眼!”

    金班主说得没错,那大世界游乐场真是个开眼的地方,全世界好玩的新奇的东西都来了。大世界建筑是上海滩最招摇的地段,那楼也似座金塔,有招鹤、题桥、穿畦、登云正门四厅,十多个千余座位的剧院、戏场逛不完!

    杂技、皮影、武术、舞场,电影厅,让人眼花缭乱,戏场里不仅演京剧,还有越剧、淮剧、沪剧、扬剧……男女老少都能演,长得俊俏的坤旦更是受人热捧。

    梅娣看着看着,看辣了眼,一头栽到谭潔怀里哭了:“姐姐,我们完了!”

    谭潔到底是个大的,沉得住气,拍他肩膀问:“这话怎么说?”

    “练功练唱十余载,一朝梦醒外面都变了天!我瞅着咱们是再也成不了角儿了,呜呜!”

    谭潔何曾不懂梅娣的失落,可却还安慰道:“你这么年轻说这些丧气话未必早了点。”

    “姐,你怕是自欺欺人罢,唱戏的都不必在台上了,那些个演员们扮个像,录个影儿就进到电影院的台上,咱们成了什么,顶多能在后面配音,同那皮影子戏又有甚区别。”

    谭潔无奈摇头:“那也未尝不可,不管台前台后的,总要有个腕儿压场,谁知道将来这电影有了声音又是如何呢!”

    这姐弟俩看了半晌节目都忘了时间,谭潔低头掏出怀表一看,半夜了,二人还未在外面待过这般晚,便急急忙忙出来往回走。

    街上还热闹着,在马路边站一排女孩子,外国兵喝得东倒西歪,左搂右抱,女孩子们用外语发嗔调笑,听不懂的也知是些下流话。黄包车永远是不缺的,排了一队,二人没搭车,只是走路的距离,顺着夜路倒把这附近摸了个熟。

    行到僻静处,耳朵也清净,谭潔忽然就觉得有什么不对,朝后看,没人,但有个什么声音不远不近地跟着——啪嗒啪嗒……像人拿着棍子敲地,不连贯,一深一浅。

    谭潔领着梅娣疾行,几乎小跑,跑到有光的大马路上,那声音才消失了,谭潔呼了口气看前面就到家了,这一身汗才肯流下来。

    梅娣瞧出她脸色不好,没多问,回到家上了楼才道:“是什么人跟着吧?”

    “许是我疑心。”

    在灯火透明的屋子里头,谭潔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神经过敏。

    “其实……我也听见了。”

    谭潔抬头看梅娣,梅娣笑:“你猜我第一个反应是谁?”

    “谁?”

    “严钏。”

    谭潔不知怎地,眼皮忽然跳了一下,心惶惶地跳不实。

    梅娣脱了褂子,向后倒在床上,露出个大孩子似的笑:“可是啊,我又一想,怎么可能呢?不就是个腿脚不便的人嘛,这一路也是看多了,怎么能偏偏这么巧?再说,他能来上海做什么呢?没了徐老公,他还有一班学生要训,还有院子和徐老公留下来的财物,说不定,徐老公死了对他来说是种解脱……”

    “别说了。”

    谭潔心还在突突蹦,不知什么缘故,她竟生出丝丝惧意。

    梅娣住了嘴,歪在床上看谭潔,看了半天,伸长手臂,轻吟:“抱抱我!”

    谭潔不理他,自顾换了衣服,回头整理箱子,梅娣又吟:“抱抱我吧,姐姐,你这一天都没抱我了。”

    “你小孩子啊,一刻不抱还闹?我看你不如来帮我干活。”

    “我就是小孩子呀!还有,你别忙呀,收拾这些不用你,我都帮你干,只是,这会儿,我想你抱抱我,你一抱我,我就生龙活虎啦!”

    谭潔受不了他的软磨,只能放下手里的东西,半伏在床去拢他头发,他就像个大瓷娃娃一样,墨眉黑眼,琼鼻红唇,白净安静,乱松头发铺在前额,目光含水光,看着姐姐笑了:“亲亲我。”

    谭潔不用他要,也想亲他,俯下身子去吻他的脸和唇,他伸出小舌尖舔她姐姐,趁她不防,一伸手把她整个人拉到自己身上,一翻身,滚压上去:“嘻嘻,姐姐……”

    “你干嘛!”

    “轮到我抱你亲你了呀。”

    梅娣紧贴着谭潔,凑唇一啄一啄吻谭潔,满眼怜宠:“眼儿好看,眉也好看,鼻儿嘴的都好看。”

    他亲一处就要说一句,故作感慨,叹一声:“你生得好看也多半是随了我。”

    “呸!”

    “我觉得你当时就是着急先出来,要不这会儿你该叫我哥。”

    “呸呸!”

    “叫我哥,我听听。”

    “偏不叫!”

    “叫不叫呢!”他挠她痒,她笑得在他身下翻滚,他忽然又住手:“若我先出来是姐姐,你是弟弟呢?”

    “说不定那才对了呢,你就该是个女的,我该是个男的。”

    “大概是你不稀罕我的宝贝,偏偏要我按在身上。”

    “什么宝贝?”

    梅娣邪笑,腰部往下沉,向上顶了顶:“你说呢?”

    谭潔抬起手:“混蛋!”

    梅娣来了兴致,低头去啃咬谭潔的脖颈,谭潔无力推他:“不是说好了抱一下,你就生龙活虎去干活吗?”

    “我现在也生龙活虎在干活啊……”

    “你!”

    “反正都是给你交差。”

    他力气还是大点儿,顺手就去扯谭潔的衣服裤子,整个人也兴奋起来,一滚,滚到床边,同谭潔缠绵激吻——

    “姐,我要你……”

    “我打你哦。”

    “你打我,我也要你。”

    “你要什么呀?”

    “我要你夹着我,含着我,来回抽添,一边打我一边肏……”

    声音消失了,人被压在了底下,不一会儿就哼哼叫出了声,倒像个小媳妇的初夜,娇滴滴直喘,吟哦不已,又淫浪半分,羞恼半分,再一会儿,声音又从嗓子里直荡出来,恐是惹了人春心难耐、不知如何消解心头之痒。

    一夜掀翻一夜媚,两个人睡到中午日头上杆才醒。

    那会儿,袁贺平、袁安琪、陆铎他们也都陆续到了,搬进了法租借的洋房里,离谭潔他们不远,几条街的距离,但是那一片是华洋贵人的居住区,满街是欧式小洋别墅和花园。

    晚上,袁贺平在大世界的上海菜设宴,宴后又把随行一众的任务组叫到私人会晤厅共议大事。

    “十月十日是个好日子,那天正好有京师班子的表演,王亚樵向来去小包厢找人来加戏再演一场,保不齐他会不会扮上自己唱,若真唱了《霸王别姬》这一出,我们可有得瞧,若他不上,就在底下看戏,我们的人照样可以在台上一枪击毙他。”

    袁贺平燃着雪茄,在陆铎铺开的戏院场地指指点点,又抬头看坐在旁边的谭潔和梅娣,笑了:“你们可是当日的角儿,这戏能不能演得好就看你们了。”

    谭潔听了半日计划,心里也有了盘算,这会儿只谦虚笑道:“还请袁司长多照应,实在恐我们姐弟二人枪法不够精准。”

    “那日会给你们配足子弹,不必担心,不管几枪,打死见尸为准,即使你们杀不死人,打个半残伤了也可,他跑不出这地界,陆铎会派多余人手在外候命,这是备案。”

    谭潔没再说话,去看梅娣,梅娣也不太关心这事,他向来是跟着姐姐行事,他在杀人的戏份里不足,在台上的戏份可足,反正百转千回都是情。他微微侧头,朝另一个方向看去,正见门口闪进一个人,那人扭腰晃胯,绿麟旗袍在暗光里摇曳如青蛇扭摆,她站在光底下,娇蛮一哼:“爸爸,你开会开这么久!什么时候陪我去跳舞?”

    “你怎么连门都不敲就进来了?”

    “你还防着我不成?”

    “啧,说多少遍了,大人说话,你别参合,去去去!”

    “你不陪我又不让陆少校陪我跳舞,还不让我自己去,我都快闷死了!”

    袁贺平随手一指,指向谭潔:“小谭,你去陪陪安琪吧,让金班主带你们找王老板,让他多照应些。”

    梅娣心里头咯噔一下,再看谭潔,已经准备推拒,那袁安琪却喜出望外:“Daddy!你终于同意我去跳舞啦!”伸手顺势一把扯过谭潔的胳膊:“你先来陪我练练!”

    “袁小姐,袁司长,我不会跳舞。”

    袁贺平笑:“不会就学啊,难得来上海玩,不去舞场怎么成?小梅,你也跟着你姐一起去吧,见见世面也好。”

    袁安琪点头:“我教你们啊,哎呀走啊!我免费教学!”

    “可是……袁小姐……”梅娣和谭潔还想说什么,袁安琪也不管,就赶着二人一同出了会议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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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头捉虫
    瓜熟弟落(十六)舞中舞梅娣论歌舞 计中计谭潔筹新计

    舞场繁华,乐队奏的都是轻快的洋人曲子,那调调,是姐弟从来没听过的音乐,男女都搂在一处,狐步曼妙,翩翩律动,暧昧亲密又都如痴如醉,像是缠绵情侣,在黑暗里舞入天堂。

    袁安琪手挽谭潔道:“你既是要做个绅士,便要有个绅士的模样,学学么,舞场都是男士邀女士……”

    谭潔耳灌她幽香吐气,不觉浑身一麻,竟一时不知如何作答,昏暗里,只看袁安琪颊长眸深,似笑非笑,心头莫名异样。

    却见旁边的梅娣倒是伸出手来,微微倾身:“袁小姐的意思不就是要我请二位跳舞嘛。那么恭敬不如从命,我与姐姐都未曾学过跳舞,不如就劳烦袁小姐教一教吧。”

    袁安琪一愣,侧过头去看梅娣,展眉一笑,手就搭了过去:“也好,你们姐弟一条心,说不定教一个,另一个也就会了呢。”

    脚步游移,二人面面而立,一个举手揽腰,一个举手扶肩。

    袁安琪笑:“原来你会跳舞?”

    梅娣也笑:“这也并没多难,我看一会儿就学会了。”

    “别说大话,注意脚底。”

    梅娣低头的功夫,袁安琪推了他一把,他差点没站住,袁安琪笑起来:“你个学京戏的可未必会这西洋的玩意儿。”

    “要我看,万变不离其宗,天底下再精深的歌舞也都不及京戏,你学这东西今天学京戏又几年?京戏这一步就是一个学问,眼神动作唱词,没一处不学个三五年都下不来,这是个手艺也是咱老祖宗的招牌,不能扔,一扔就全完了。”

    “噗,”袁安琪还是忍不住讥讽:“说得好像真成了京戏大师了似的,说到底,还不都是跟人屁股后面跑?”

    梅娣笑:“谁又不是?纵是令堂大人不也在戴笠将军的手下跑?”

    袁安琪一滞,竟没想自己也能被人这样顶撞。

    梅娣不理她,在半明半暗的灯光里,皇鼻一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故意把我们姐弟引开,好让你爸爸和陆铎私下商议……”

    他这话没说完,就觉得手里这把腰身抖了抖,手里的手也冒了汗。

    袁安琪冷笑:“你觉得我是那么听话的人?”

    “你不听你爸爸的,你听陆铎的。”

    这一句话彻底恼了袁安琪,她使劲儿又一推,没推开,力反弹回来,梅娣紧箍住她的腰,贴得近,她气息全乱了。

    “从你进屋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算计好了的,说,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

    梅娣捏着她手腕,逼问到她脸上去。

    袁安琪本是着急解脱,但这会儿反倒不说话了,盯着梅娣看,二人的步子还在移,在舞池里,人影交错,没人注意到他们的反常,从外头看,像打得火热的情侣。

    袁安琪也迷惑了,这脸这眼,全都是一个人的——俊朗、清傲、脸色发白的小生。

    “你是姐姐还是弟弟……”

    “什么?”

    梅娣一愣。

    袁安琪眯起眼,仔细辨认眼前人:“你是男,还是女?”

    梅娣只当她特意转移话题,心里一恨,甩开她,自己从舞池上下来了。

    正好看见谭潔正坐在王老板安排的卡座上喝汽水,梅娣走过去欠身:“姐,我学会了,我来教你吧。”

    谭潔放下汽水笑:“好啊,我也请你来教。”

    二人拥着就滑入舞池,似乎都忘了那边还晾着个千金小姐。

    谭潔一边低头看脚尖一边问:“是不是袁小姐嫌你笨?”

    梅娣哼笑:“是我嫌她蠢。”

    转一圈。

    谭潔还是不够灵活,又去低头看脚:“你们说什么那么热乎呢?怎么又谈掰了?”

    “我和她热乎?呵呵,她就一贱人,我跟她有什么可谈的。”

    “啧,怎么嘴巴这么毒,被她听见,我们都别混了。”

    “反正她也知道我不喜欢她。”

    “呵呵,人家千金,用得着你喜欢?”

    “千金可做些勾引有妇之夫的事情,这金子不是金子,还是贱卖。”

    谭潔捏他一把,皱眉不高兴:“能不能别给我招惹是非?有事说事,别评人短长!”

    梅娣吃她姐姐的训,只好低头服软:“还不是刚刚,明明就是那个姓袁的和姓陆的想让我们出去罢了!”

    “你看出来了?”

    “你早看出来了?”

    二人相视一笑,随着音乐又转一圈。

    “什么意思?”

    谭潔低语作答:“他们也要杀我们。”

    嘀嘀嘀嘟,是悠扬的萨克斯风,音乐欢快流畅,人们舞动风采,旋转,旋转,再旋转。

    一曲未终,姐弟已从舞池边悄然离去。

    回到房里,谭潔拿出纸笔,字不会几个,倒是会画,画一个长方舞台又画一个霸王和虞姬——

    “想想看,那天我们在台上,什么人会在台下?自然是王亚樵的斧头帮们,他们若看见我们在台上杀了人,第一个反应是什么?必然是杀了我们,我们在明,他们在暗,崩了我们太容易。

    再想想看,就算斧头帮的人不管了都跑了,在台上身边的那些演侍卫和侍女的若当场缉拿我们,就说我们是杀人凶手,那么,我们不仅帮袁贺平杀了人,还替他顶了罪,到时候警署的人来了,也有交代。岂不是他一箭双雕的计划?”

    梅娣点头:“反正我们也杀过人,一桩是杀,两桩也是。”

    谭潔丢了笔凝眉:“所以既是黄雀在后,我们就不能做螳螂去捕蝉……眼下唯一能救我们的就是这王亚樵。”

    梅娣心有灵犀了:“我们不杀他,而是让他跑了,这样袁贺平就还得留我们备用。”

    谭潔点头,但仍忧心忡忡:“可这一计再不成恐怕就用不了这计了,即使不杀我们,我们也是没太大用处了。”

    梅娣说:“所以这十月十日的京戏谋杀计划就得变成咱逃脱计划。”

    谭潔眼睛亮了亮,重新拿起笔画起图来,这会儿,画的是剧院和门外的后院、弄堂、大街……。

    刺耳的电话铃忽然响彻满屋,两个人惊跳,相视一看,这才想起是门厅的电话,他们都不太会用,也少有人打过来,这么晚,会是谁?

    谭潔立刻起身去接——

    对方听她没作答,咳了一声,才笑说:“小谭?到家了?”

    是袁贺平,谭潔想,也是,除了他之外谁会知道他们还有台电话呢,平复了下心情应了。

    “安琪说你们在舞场走丢了,我猜你们就是回家了,知道你们平安,我就放了心,最近治安不太好,日本人也多,你们要多加小心。”

    “放心吧,袁司长,我们只是觉得有点累,就先回来休息了。”

    “那不打扰了,好好休息。”

    挂了电话,谭潔背靠冰凉墙壁,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来,如若再逃,她和弟弟又能去哪里呢?
    瓜熟弟落(十七)千金难买情投意合 脱胎换骨指日可待

    次日,谭潔想到昨晚同袁安琪不辞而别,甚觉失礼,又恐昨晚弟弟莽撞说破而引起袁贺平猜忌,便想去袁府探个口风,但也知弟弟对那袁氏千金甚是反感,便趁午间散步时独自买了点胭脂口红,借见袁安琪道歉的机会造访袁府。

    袁贺平不在家,只有袁安琪在。

    袁安琪也是玩了一通宵才起来,穿了件绲边乔其纱的蓬松莹白滑腻料裙从楼上下来,头发漫卷如云堆,散在肩上,刚吹过的,浑身散着湿热气,见谭潔一个人来,面浮笑容:“你那个跟班弟弟呢?”

    “他在家休息。”

    袁安琪讥笑一声,见谭潔手里拿的东西也猜出几分来意,问道:“昨晚休息可好?听说你们都累乏到连跟我打个招呼都忘记了。”

    “是我们无礼粗心,还请小姐多体谅。”

    “所以你是来赔礼道歉的?”

    谭潔脸上热了:“虽都不是名贵胭脂,也是上好纯正的颜色,我瞧着橘红和大红很漂亮,袁小姐擦了会更有气色。”

    袁安琪指指桌子:“搁那吧……你这样不懂女人的东西就别总挑这些送了,怪笨拙的,不知这上海地界是一天一个样儿?今儿流行桃花色明儿就流行妃色,这衣服也一样,没听过那首歌谣吗?人人都学上海样,学来学去学不像,等到学了三分像,上海早翻新花样。”

    谭潔听不懂,只得干候在那,觉得尴尬,起身要告辞,袁安琪拦了:“怎么才坐一会儿就要走?既然你这么想出门,那不如陪我一起出去走走。”

    “实在不好意思,袁小姐,我还得回去训练,不如改日来陪您……”

    “既然来道歉,怎地这点诚意都没有?”

    “我……”

    “走吧走吧!”

    谭潔拗不过她,只得同她一起出门上车,车子一路开到南京路上的百货公司门口。

    “头一次来这里吧?别怕,我在英国见多了。”袁安琪挽着谭潔的手臂,给她一一介绍八国洋货,什么英国衣瑞士表,还有法国的香水……

    “你试试这个,男士款。”,另一只手拿起一罐小玻璃瓶,朝谭潔身上喷了两下,谭潔吓得往后躲,猝不及防,香郁喷鼻,谭潔忍不住打了个喷嚏,袁安琪笑起来,轻捶她:“瞧你这出息。”

    谭潔只觉自己像个乡巴佬进城,满身不自在,不识货又不好问,单单去看价钱,一瞧那数字,惊出汗来,却听旁边的袁安琪对柜员说:“包起来。”

    “这个,送你。”袁安琪交到她手里,她不敢接,硬塞过来:“让你拿着就拿着,天天身上那股子汗酸子味儿还像个女孩子吗?”

    “谢……谢,可是袁小姐,我不能受。”

    “这是我的谢意,那日中秋宴上,要不是你帮忙照应,估计我喝得那么多,早被爸爸骂死。”袁安琪想起那晚,心犹波澜,倒不是因为陆铎——她同那人,本就没什么结果,露水一场,各取所需,只是她年轻尚易动真心。

    但当时,她确也喝得多,依傍在谭潔身边吵吵闹闹,谭潔一直帮她应递周旋,又陪她去卫生间吐。

    当时人多,袁贺平也无暇顾及,加上谭潔遮掩糊弄,反倒竟没几个人察觉袁安琪真醉了。

    谭潔还记得袁安琪醉倒在自己怀里,伸手去摸她的脸——

    “你是男是女?是姐还是弟?”

    谭潔没理她,只一心惦记弟弟,那边也是醉得发了癫。

    "你别走,陪我说说话!“她痴缠,索她的唇,酒气扑鼻,谭潔直躲:“袁小姐,你认错人了,我……我不是……”

    “你不是什么?我不管你是男是女,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陪陪我……”

    寂寞深闺愁肠醉,相逢容易离别苦。

    谭潔没狠心推开她,反而被她吻了脸颊,以致坐在旁边的梅娣脸登时掉下去,回家后也醉闹一宿!

    时至今日,袁安琪又提,谭潔不免更觉尴尬,推脱间,迎面走来两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其中一个戴金丝眼镜,见着袁安琪忙打招呼:“袁小姐!袁小姐!侬不认得吾啦?“

    袁安琪抬头看,原都是爸爸上海旧友的公子们,戴眼镜的也是近日在舞场里打得火热杜先生。这杜先生样貌不错,嘻嘻笑着:“吾给袁小姐打电话都不接,原来袁小姐这是又交了新朋友嘎。”

    “新朋友常有,老朋友我也没忘啊。”袁安琪妙手一推,推得杜先生脸笑开花,他接过那柔荑道:“忘了也勿搭介个,吾总有办法要袁小姐认得吾!”

    “哈哈,Mr杜真可爱!不过,Mr杜,我还有事得先失陪,回头我们party!“袁安琪抽出手来,轻微点头,不失礼仪挪步而去。

    那杜先生还在后头说:“侬有啥个事体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呀!”

    殷勤过度,必有所图。

    人去了,杜先生才收回眼,问旁边的同伴:“侬觉得伊哪能?”

    “袁贺平的千金高攀不起嘎。”

    “伊旁边的挨个小赤佬都有机会伐?”

    “那小白脸子女里女气,倒像伊养的粉头!”

    “阿拉不比粉头强万倍!”

    ……

    袁安琪把谭潔送回去的时候已经傍晚了,二人逛得挺累,谭潔也得了一套新衣,下了车,那袁小姐也跟着下来了:”我倒陪你走到院子里面也不妨。“

    二人挽着走,袁安琪靠得近了,谭潔心里发紧,面上却不露声色。

    “我有时候挺怀疑,你们姐弟都是一个人演的。”

    “什么?”

    袁安琪摇摇头笑:“我常常分不清你和你弟弟,有时候觉得你是他,他又是你,一会儿男的,一会儿女的,我好像被蛊惑了,见了你们两个,就神魂颠倒起来。”

    谭潔在暮色里看她,猜她这话里到底有多少真情假意,又会不会是袁贺平的刻意安排。”袁小姐是千金,我们是小小戏子,如若我和弟弟有言语冲撞之处,我还要道个歉。“

    袁安琪摆摆手,想说什么,一抬头,看见二楼阳台上一张精致惨白的脸,那脸没有表情,正瞪着她看,正和跟前的这个人一模一样,顿时吓了一跳,惊惶假笑:“呵呵,别看我小,我可不小家子气,只是你弟弟确实个性强硬,不像你这般温柔……算了,我走了……你们保重吧。”

    谭潔上楼的时候,梅娣躺在床上背着身子不理她,闻她一股子香气飘进屋,忍不住弹坐起来,一个兰花指指过来:“水性杨花!”

    谭潔笑了,扔下手里的东西,上前抱他,他偏偏不给抱:“讨厌!讨厌!”

    “好了好了,别闹,亲亲你……”谭潔心里有愧,献吻无数,如雨点落在梅娣脸上,梅娣虽嘴上说着讨厌,脸却也不躲,只给她亲着。

    “你同她约会……她还给你买这些洋玩意儿!”他看见那堆礼品袋,便又嘤嘤呜呜起来。

    谭潔搂住他道:“别瞎说,这哪里是约会!我本是想打探点袁贺平的事情,可惜这袁安琪同她爸爸并不亲近,别看她爸宠,她可跟她爸不是一条心,今儿她说了挺多自己的事,想想也是个孤独的人。“

    “她孤独我就不孤独吗?”

    “啧啧,你不还有我?她无个兄弟姐妹,境况毕竟比我们差点。”

    “可她有钱啊,我算是看出来了,现在这世道,有钱就是爷,能使鬼推磨!你这人啊,外强中干,什么人都随随便便地同情!”

    谭潔捏梅娣的下巴笑:”你就是随随便便地什么人都吃醋!“

    “哼,还不是你太风流!“

    “哎哎,我怎么个风流,她个女的,我能同她怎样?”谭潔觉得这梅娣越发变得心思多又细碎,常常给她些酸话听,但不知怎么,她心里也觉酸,又软又涩的,跟他一样,嘴里像嚼着个难咽的东西。

    梅娣撇撇嘴:“自古女人还有金兰磨镜党,两女相爱,较男女之狎蝶为甚呢!”

    谭潔点点他头:“你这脑袋都想些什么?再胡说八道,不学无术,姐姐不高兴。”   说罢起身要走,梅娣却从后扑过来抱住她,软糯撒娇:“姐姐……我不想要别人抢你,男的女的都不行嘛!”

    谭潔无奈笑了,回过头,同他看着,又吻到一处去,唇都黏着唇,头又并在一处,分不开。

    此时此刻,谭潔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爱着男人还是女人,只觉抱着弟弟心里就踏实许多。

    “后日,双十之日,便是我们逃脱之时,只要我们顺利逃出来,就再也没有这些烦恼了。”

    梅娣抱着姐姐,没说话,心里有担忧有迷茫,还有一丝丝慰藉,不管怎么说,只要熬过那日,他们便解脱了,什么袁贺平袁安琪,什么天津大上海,统统都不重要!

    他闭上眼,真希望一睁眼,日子就过去了,他们已经闯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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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有一更,戏开始了。
    瓜熟弟落(十八)戏外戏擒贼擒假王 夜里夜受袭受苦难

    十月十,是个好日子,天朗星稀,秋风也习习。

    上海大世界的梨春园正迎来了南下的京师班子,小剧场不大,是个专场地,只有几张茶桌位,中央一桌是今晚王亚樵的预订桌。

    谁不知斧头帮的王亚樵?世人皆怕魔鬼,但魔鬼独独怕这王亚樵,这三个字,每个拿出来都平常不过,可一旦连起来说,便叫人破了胆颤了肝儿,就连赫赫有名的戴笠将军听见,都要立即起身检查门窗。

    早听闻说此人爱京戏,闲来唱两句,人长得也不赖,没有流氓刺客的蛮气,倒是有种书生气,戴圆眼镜,头油亮,一丝不乱。

    人来得晚些,开场半幕过去,他的人才进了场,穿黑西服的手下两排开路,又有人打头阵领路,而最后那个穿毛坎肩水绿大褂的人就是了。

    他个子不高,走路倒快,几步来到桌前坐下,颇有军人素养。

    戏唱的还是那一套,水果花茶伺候得也勤快,那人只坐在那里,凝神看台上表演,面无表情,看不出悲喜来。

    谭潔和梅娣这会儿早上了妆,躲在后面看台下,隐隐约约辨认王亚樵的脸。

    “待会儿……你们上台不必紧张,正常表演罢,若寻到好时机,也未必非要到那时候才动手。”张庆之带的人一直在他们身边观察形势,又道:“后院前院布的都是咱们的人,所以,他自是来了,就跑不出去了。“

    谭潔在光影里看张庆之,平头小眼露出异常凶恶相,不禁一颤,隐约有种不祥感。

    咚咚锵!京胡一拉,是熟悉高亢的音弦!

    最后一出——《霸王别姬》!

    虞姬出场,与八侍女同唱——“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受风霜与劳碌,年复年年……“

    这一开口,台下的那位贵客便把手里的茶盅搁下了,眯起眼睛来细细端看那虞姬,似乎颇为欣赏,抿嘴一笑,对旁边的人说:“这个好,是个角儿。”

    谭潔仍按计划扮侍卫中的一个,前后都是同她一样打扮举着彩旗的兵。

    “可叹我中了那十面埋伏之计,叹老天亡我,命数已尽!又惊闻四面楚歌,哀嚎遍野,怎叫我内心不惶恐忧愁?”

    ……戏韵无穷,弦动音律,谭潔按台步同前面人一并走着,又转回舞台中央,亮相,再后翻,翻三个,起身转脸——

    师兄?

    她恍惚间见着个熟悉的脸,没敢认,再一晃,那人涂了厚厚颜料的脸又出现,似笑非笑,不怀好意——

    那不正是当日在徐老公房内点灯的……师兄?!

    难不成?

    谭潔头皮一麻,心口炸裂,再转眼看四周迈迭步的人脸,一圈圈,荡开去,笑得诡异又阴诈,红的脸,黑的眼,白的面。

    谭潔闭上眼再睁开,幻像似乎消失,脸又变成陌生的普通脸,全是戏的假模假样,她跟着队伍下了台。

    可是,她一颗心还在狂跳——这京师的队伍里还有徐老公戏园子里来的吗?

    怎么不能呢?

    这么一想,她更怯了,既是这些人能来,那严钏也必然在了?她想到前几日跟着他们的脚步声,脊背发凉,顿感恐怖。

    但来不及想了,最后一幕开始了。

    她硬着头皮上,在账内见霸王吃酒烦闷,梅娣袅袅起舞,为王聊以解忧。

    “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虞姬躲剑寻死,霸王闪避不及,忽然,宝剑一闪,枪声四起。

    是谭潔最先开了枪,那枪也准,正打中王亚樵的左臂,台上又有人补枪,桌上的茶盅砰地碎了,台下的人也拔枪朝台上扫射。

    谭潔扑到梅娣跟前给她打掩护,一边应对枪林弹雨,一边拉着梅娣从台下溜到门口,回头一推:”快跑!咱们在东巷口见!”

    梅娣得了令,回头就跑,照和姐姐计划的一样,朝东面胡同跑。

    这厢剧院火力足,台上的霸王持两手枪朝台下开,张庆之带的人也跟斧头帮陷入混战。

    那王亚樵趁乱中要从后门溜,张庆之便对谭潔大喊一声:“快,追!抓住他!”

    谭潔瞧准目标,一边开枪回击一边紧追过去。

    门外是西巷口,来来回回不少人,谭潔不便开枪,只在后头追着,趁势观察陆铎部署的空缺处。

    那王亚樵尽管受了伤,但跑得也够快,大概性命攸关不得不快,眼看谭潔追不上了,前头忽降下张网,牢牢把王亚樵罩在里面,如同瓮中捉鳖——

    “逮住了逮住了!”

    谭潔没往上凑,只往后退着,寻个矮一点的墙头一侧身翻过去。

    “抓错了,抓错了!”

    “什么?”

    “他不是王亚樵!”

    “什么?!”

    “袁司长刚刚来电,说真的王亚樵在梧州被抓了!”

    谭潔顾不得了,直往东巷口奔去,一边跑一边卸了身上的行头而不至引人过多注意,晚上路上人不多,也没遇到陆铎的人,大概大多人力都聚在西巷口。

    谭潔飞奔到东巷口,左右四顾却不见梅娣。

    要说梅娣从戏院的后台的窗户上跳下去不用多跑,只几步路就到东巷口了呀,难道……?!

    谭潔忽然想起台上混杂的几个京师侍卫,心口一激,口干舌燥,天旋地转,眼前一阵黑。

    再说那梅娣,自跳窗跑到东面胡同,便觉不对劲,这处本是僻静,但总听到一个声音忽远忽近——啪嗒啪嗒,像有人拿着棍子敲地,不连贯,一深一浅。

    他只能跑,想摆脱这声音,可越跑这声音越近,忽然,巷口处,闪出两个人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一个是满口黄牙、脸皮枯皱的丁四儿!

    另一个……另一个一瘸一拐地走出来……

    可是这人又好像不是人,是个魔鬼,虽然戴着帽子,可他一根头发也没了,脸上的皮肤全都揪成一坨,虬曲盘缠,在斑驳昏暗的街灯底下红紫狰狞,一只眼睛塌陷下去已看不见眼珠,另一个还转着,发出凶狠的目光。

    严钏?

    可是梅娣第一个反应却低呼:“严师父……”

    “哈哈哈,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严钏的声音也变了,异常沙哑。

    “你瞧我这模样还能认出我是师父?哈哈哈!看来这白眼狼们的眼睛倒是真不瞎,可惜心早就瞎了,杀了人,烧了房子,把师父师兄弟们害得家不能家,戏不成戏,今日这身虞姬装扮,倒遂了你的愿,成了角儿,都能来大上海唱戏了哈哈哈!好啊…我可真是没白教导啊!”

    梅娣腿发软,看丁四儿和师父手里的铁棍以及二人眼里的狠辣毒光,心里早凉半截:“师父……我对不起您……可是那日真是意外,徐老公他……“

    “别给我提徐老公!你不配!”

    梅娣哪里知道,那徐老公是严钏的救命知恩,亦是当年的情人和友人,严钏当年年少,在戏台子上犯了错,差点被人打死,若不是徐老公帮忙救人治人,他何止瘸一条腿?

    清宫遣散,他帮着徐老公找院子,招徒弟,搭戏台,哪怕那徐老公越发荒唐,宠幸娈童,他都愿意博他一笑。

    这一对儿双生子正是难得的好材料,只可惜,二瓜苦心辣瓤,偏偏尝不得!

    大火那日,严钏不顾一切进屋救人,可是人早就烧焦,他也不幸被门梁砸到头上而造成重度烧伤,人虽活了,戏园子却完了,全完了,人去楼空戏也尽。

    可是他哪甘心就被这两个畜生搞垮半生建树,顺着那枚当掉的金簪一路追到天津的贫民窟,以为就要丧失线索之时,恰又遇到了当年的丁四儿!

    天助我也,天亦怜我!

    严钏此刻被复仇的痛快燃烧了整个身体,脸上的面容更加扭曲,激动得死肉扯着活骨,獠牙森森,瞪红眼睛,血脉筋动。

    梅娣吓得早失了主意,直往后退,他文文弱弱一介青衣旦角儿,半生都研习那绸缎妆容香脂粉,大概是硬抗不过了,可是这会儿了,不拼也要拼啊。

    人上来了,棍棒招呼,梅娣掏枪去射,手不稳,两枪都没中,第三枪才打中了丁四儿的腿,他惨叫一声,严钏不怕枪击,中了一枪在肩膀,也忍痛上来一棍子给那枪打飞了。

    梅娣想去夺也拼不过二人凶狠猛击,赤手空拳向空中咻咻挥去,一会儿就头饰当啷落地,衣扯裙裂,满脸是血,被打得反抗不得,再一回头——

    啊!!!!

    梅娣凄厉惨叫一声,响彻整条巷子,那声音,真恐怖,阴不阴,阳不阳,就像多年前在北平梨园里徐老公被人扎爆眼球时的声音。

    谭潔听见了这声,整个脚步都滞住了,心脏似乎停了几秒,随后一坠,坠到了看不见的冷窟里。

    旋即,她发了疯一样地跑起来,就在那,就在那!是丁四儿和严钏!没错,他们还挥着棒子在打人!

    谭潔拔枪就射——砰砰砰!

    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回头,就倒地,谭潔恨得上去又要朝二人脑袋上开枪,可惜没子弹了。

    梅娣已经浑身倒在血污中,整个脸,眼睛都被蒙了石灰。

    他疼得在地上滚,像眼睛里着了一把火,从睛体烧到眼窝底,蔓及鼻腔、头颅、五脏六腑……

    太疼,太疼,太疼了!

    他都忘了自己的手脚被人打断了筋骨,只在地上像一只可怜的虫子滚爬,撞挣,脸在抽搐,浑身都在冒血——

    “姐姐!姐姐!姐姐!”

    谭潔冲过去,捧起梅娣,浑身颤抖,恐惧又绝望,但她忍着,紧紧咬着牙,打着冷战说:“我在!我在!”

    “姐姐!姐姐!我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姐姐带你……姐姐……“谭潔慌了神,只得扛起梅娣往外冲,可是她恨得浑身都在冒火,只得在那两具尸体上踩、踹、垛,把两个人的脸剁成一团肉酱。

    不能耽误,弟弟最重要,她只觉他的血热乎乎地流进她脖子里,他浑身都冰冷,手拧住她,一声声喊:“姐……姐,我疼,我疼。”

    他的身子渐沉,谭潔扛不动了,走一步都很艰难。

    总算找到一处水管,谭潔忙浸湿袖子,为梅娣洗眼睛,可他脸上存着花掉的妆,一层红一层黑又一层白,稀稀拉拉糊了一脸,看不清他的本来面目。

    梅娣说不出话来了,整个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

    “梅娣,梅娣……小瓜子,小瓜子!”

    谭潔无力无助,抱紧弟弟痛哭不已,怀中的人靠在她怀里颤巍巍地呼出最后一声:”姐……姐……天……怎么那么黑啊。”

    ************************************************

    结局会HE!!!!
    瓜熟弟落(十九)唱悲凉新装遇旧识,诉衷肠苦藤有甜瓜

    一年似一年,冬夏轮回替,春去秋又来,华灯初上夜不变。人间却又换了副景象。

    七七事变,平津沦陷,淞沪会战,南京保卫战……炮火连天,烽烟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而唯有上海租界因有各国势力抗衡而日益繁荣起来,大量避难者、国难敛财者都跑来了,一时人多地贵,片瓦难求,物资紧缺。

    穷人沿街乞讨,富人却歌舞升平、纸醉金迷,躲在灯火热闹后,似乎与天底下的苦难都隔绝了。

    这城,有多繁华,便有多苍凉。

    巷子口的小酒馆里,总能听到拉弹小调,是不甘乞讨的艺人串场唱歌,以助各位客官的酒兴。

    新酒屋的酒客多是给日本人效力的中国人,里头串场卖艺的二人也为附庸风雅,穿日本和服,一立一跪——

    一个穿樱红和服,一个穿玄青和服,二人皆挽发,抚三弦琴,弹奏日本哀调,唱的却是地道的中国词。

    说来这二个的声音也绝,拔高鸣低,有抑扬曲折的缠绵之意,也有淋漓畅快的潇洒之情,怪的是,这两个却长得一模一样,左右却不分你我,雌雄难辨,声音更是阴阳不分,混然一体。

    但客官若冷酒入愁肠,再留神听那曲儿,倒是易教人潸然泪下、心碎难过!

    不信,你听他们唱——

    “月夜天渐凉,行人皆熙攘,

    自弹还自唱,请君多解囊

    大恩难相忘,来日定报偿

    吾本北方郎,路劫陷南方

    家徒四壁墙,无米地作床

    阿姊(弟)勿悲伤,听吾把歌唱

    一唱乞碗汤,给姐(弟)暖心肠

    二唱讨棉裳,给姐(弟)遮风霜

    三唱填惆怅,身残目双盲

    再唱不能唱,思亲亲已亡

    泪目望故乡,漂泊无方向”

    “哦是个睁眼儿瞎!”有人盯着那穿红衣的人看,越看越觉不对劲儿,白面清秀,一双黑浓墨睛凝神含露,却不见一点神光,茫茫定在前方。红衣人似也只对声音敏锐,听钱币扔跟前的碗里叮当一声,他才笑——“ありがとう”(谢谢)

    “かわいですね!(很可爱)”墙角有个日本人喝多了,摇摇晃晃走到红衣人跟前,笑眯眯要去勾他脖子,站在旁边的青衣人却伸手一把握住日本人的手腕,抬目直视,面无表情,却毫无畏惧之意,虽不会说日语,青衣人倒是手上不松一分力。

    一时间,酒馆气氛都冷下来,好多人回头看都不敢出声。

    “ばか   !(混蛋)”日本人醉意正浓,凶怒上头,抬起另一只手刚要劈头打下去,后面有人用日语喝了一声:“山田さん!”

    叫山田的日本人一愣,回头看,是个穿着时髦的美女!眨眨眼,认出来了,展开眉眼,日语道来:“杜夫人!”

    这位杜夫人身后跟过来两个随从,也向山田低头哈腰打招呼。

    杜夫人看也不看旁人一眼,只把那日本人的手夺到自己怀里,揉了又揉,笑了又笑,用不太熟练的日语回话:“山田桑,您有空来这里玩,我没看见你,真该敬你一杯。”

    山田本趁着酒劲儿搂过杜夫人,轻贱消遣般捏她腰:“向你夫君问好。”

    二人搭嘎,虽多半自说自话,却也不妨活络气氛,老板见势也忙凑前说笑,很快,酒馆里又恢复热闹。

    青红衣俩艺人也趁乱退场了,青衣人把抱琴的红衣人背出酒馆,搁在一辆三轮车后座里,自己则去蹬车,却听后面有人喊他们:“谭潔,梅娣!你们怎么把我忘了?”

    二人定住,谭潔从车上下来,回头看人,正是刚刚的杜夫人,她一身锦缎满珠翠,大概是正在人生得势时。

    “袁小姐,我们怎么敢忘您!还要多谢您刚刚的救场之恩!”

    “那看了我就走?”

    “呵呵,哪有,只是袁小姐变成了杜夫人,而我们这番落魄模样也实在不堪,云泥之别便各自云为云,泥作泥也是甚好。”

    袁安琪摇着头笑,走到谭潔跟前,点点她嘴尖:“你说的这都是什么话?跟我这么见外吗?”随即又叹了口气:“我这杜夫人做得也是迫不得已罢了,昔日都是我最不放眼里的追求者现在……哎!只是上次计划破败,父亲在戴江军那边失了势,又眼见日本在中华占了主控,而上海的杜氏又是汪精卫的手下,为了我前途不至太惨才要我嫁过来……”

    她见二人表情漠然,便又转了话锋:“你们呢?都好吗?上次走散后听说梅娣眼睛……还受了挺严重的伤,你呢?没事吗?”

    谭潔没来得及答,坐在车上的梅娣对着黑暗咯咯笑了两声,不阴不阳道:“袁小姐嫁了人心思还这么多?姐姐自是身体健康,有神保佑的,我也没什么,不就瞎了,瘸了,成了个残废嘛!你都在酒馆里听我们唱了那么许久,再看不出来这点可是你也瞎了?”

    袁安琪笑容一僵,苦笑:“对不起,不该提你伤心事。我是在酒馆里认出你们来,可我也一直不敢叫你们,怕你们见了我就要跑……但你们知道,我也从来没想着害你们。只是这么多年,没想着去治治吗?兴许情况还没那么糟。”

    “呵呵比不过你大小姐,我们没钱,活着就算不错了。”梅娣讥笑一声,倒有些悲凉,谭潔不禁回头看他一眼。

    袁安琪又道:“我倒是认识几个日本医生,如果真是缺钱,我也可以赞助一点。”

    谭潔鞠了一躬道:“谢谢你了,袁小姐,你的好意我和弟弟都领了。只是我和梅娣都不是那种无功受惠的人,而且,梅娣的眼疾和腿伤也不是一天两天的赞助和医治能解决的。天气凉了,你还是早些回去吧。”

    说完,她转身上车,没有一点留恋,骑着三轮就走,茫茫黑夜里,只有后座那一角红衣飘扬,暗潮红涌,车上的人转过来头来,一模一样的脸,眼睛平静,浸在黑夜里,如入井不见底,泛不起半点涟漪。

    穿过繁华主街,是块三不管的公共租界,姐弟二人就住在里头一处弄堂里,狭窄巷弄的贫民区,黑色薄瓦,赭红外墙,简陋破败,户户如蚁居,阳台还横着晾衣竹竿以示领空,这几天阴冷,连续下雨,湿气憋在墙缝地板久久散不出,一股子潮腥味儿。

    谭潔把梅娣抱上楼,二人热了点糊糊粥喝了,窝在被里抱着取暖。

    平日里,弟弟缩在姐姐怀里会说一点笑话,姐姐也会趴在弟弟耳边唱一首小曲,然而今天二人倒是格外沉默。

    梅娣看不见他姐姐的表情,只得乱眨眼,摸索他姐的手问:“你在想那个袁安琪?”

    谭潔笑了摇头:“倒不是她,而是她说的话,我其实这些年也一直在想……给你治眼睛和腿的事,如果袁安琪能资助点钱,介绍个靠谱的医生,说不定做个手术或者上点药能好点也不好说。“

    “别傻了,姐姐,她不过随便说说,即使她肯出钱,也都是她那个丈夫家的,也不过是些给日本人做汉奸得来的钱,我不稀罕!你也不许惦记着,听到没!”

    谭潔搂住梅娣:“你讨厌她我也不同她亲近,只是再也没人讨厌钱罢了。你说人家是汉奸,那些其他卖唱卖艺的看我们又何尝不是?咱还穿了那小日本的衣服唱他们的调调呢!”

    梅娣笑了,摸索她姐姐的面、耳、眼,唇,找到一处,吻一处:“姐……我看不见了,倒觉得心里明朗了许多,别人怎么看,又怎么想我们,我一概不理,什么天下世人,咱们不是他们的角儿,咱们是自个儿的角儿,是互相的角儿,我只要每天同你呼吸吃饭、共床同眠,抚你手指温度……这就够了,富贵还是穷苦,我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谭潔心头五味,不知是暖还是苦,是痛还是甜,只得搂住梅娣,也去回吻他:“你到底长大了。”

    “好像我以前多幼稚似的!”

    “难道不是吗?”

    “那我也只在一件事上幼稚。”

    “什么?”

    “要你。”

    梅娣虽没了视力,其他感官却都比往日敏锐很多,他姐姐的每呼每息,都被他摸准了,更别说她身上的皮肤、肉筋骨也都让他熟了个透彻。

    熟稔爱抚,用手指,鼻子,唇去碰,去触,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双盲人的语言。

    “姐姐……抱抱我!”

    “别缠人了。”

    虽嘴上拒绝,却由着他从肩颈到乳再到腹下,手指微微挑勾,热液涌出,她便折倒他身上,抱着他,软软哼咛:“不要闹了,咱们还是睡觉吧。”

    “那我也要搂着姐姐睡。”

    耳比眼灵,入耳即辩音,他本就对声音及其敏锐,听她姐姐也知自己手指该入几分,该旋几周。

    这几年,二人都成熟了不少,心理上,身体上都有所不同,尤其谭潔,女子越发出落水灵敏锐,稍有挑逗,便生出快慰,在体内缓缓浸润,积累,被拿捏出仙境之感时,便觉身下滑润异常,酥麻奇痒,禁不住摆腰收臀,自前后,自左右,自上下。

    体温骤升,热息灌流,梅娣听她低吟一声。

    这便是时候了。

    他腿虽残,但身下无损,扶她上座,抱她如打坐观音,二人执手相拥,腰背起伏,耻骨相对,两臀相凑,交颈吻咂,如蔓藤两瓜,交缠分不开。

    “快活吗?”他入得也有所张弛,不似从前的莽撞,所到之处,也探触到她的紧缩和吸吞,哪里重一下,便知是他姐的舒适点,着紧发力,撞拥她叠叠吟叫。

    “嗯!”

    谭潔抱他入天的同时也把他压倒在下,摆臀而进,时快时慢,他看不见,只得被她压着,夹磨,说不好哪一下入了深,他也得了许多刺激,口里喃喃哼哼,还真像个小女子,承欢床畔。

    “姐姐!”

    黑暗里的快慰总是来得快些,因为人总能更集中,更有幻觉感,他好像陷进去便再也出不来,兴奋呼喊,浑身激颤,溺在里头,他游不出,只觉得暖意浓浓,香甜入鼻入口……

    阿姐,你好好吃。
    瓜熟弟落(二十)念人情千金施千金 积愁恨错迷险送命

    过了两天,有人来敲门。

    打开门的瞬间,谭潔愣住了,看这人穿竹青旗袍一身素气反倒有点不习惯,半天没让她进门,反倒问了一句:“怎么是你?”

    袁安琪面上淡笑,似有所料:“我从酒屋老板那打听的,也没什么其他,年底了,给你们送点东西。”

    谭潔低头看,她手里拎着一盒松糕一盒甜烘饼,还拎了一袋子水果。

    “这是做什么?”

    “别嫌弃,一点心意。”

    里屋的梅娣在床上问:“姐,谁啊?”

    谭潔只好把人让进来:“袁小姐……哦不,杜太太来看我们了。”

    袁安琪已经走进屋中央,斗室破旧,八仙老木桌靠窗而立,墙角落尘结网,打破的瓷碗还盛了半碗水搁在桌上。

    她游移视线,终落在床上的人身上,那人虽早也不似平常妖冶,却见不出一丝残败落魄,细肤红唇,黑卷长睫,一双眸子虽无光芒却隐隐透着忧愁,竟有种美人凭栏自顾自怜的错觉。

    “我当是谁?原来千金屈尊来陋室,实在是荣幸,哪还敢收您的礼啊?”梅娣把脸侧转过去,眼睛无神凝望某处。

    “没什么大礼,只是寻常访客的心意,你们也不必想太多。”

    谭潔见袁安琪把东西放在桌上,便给她搬了椅子过来。

    袁安琪却摆摆手:“我也不久留,车子还在外面等我,只是路过想上来看看。”

    姐弟二人都不做声,似乎等她自己走。

    可袁安琪还是继续往下说了:“其实八年前出事的时候,我就听说你们走散了受了伤,我和爸爸一直找你们的下落,但我们也知道你们是怕我们,想躲着我们。我那段时间每天都在做梦,梦见我在台下看你们唱戏,然后忽然朝我开枪……也许你们觉得,那日是爸爸的人来暗算你们,可是我说不是,你们信吗?爸爸从来没想过陷害你们,但他确实也不是很放心你们,怕你们临阵倒戈……”

    谭潔打断:“杜太太,若你是想来同我们解释,大可不必,我们不恨你爸爸,没有怪罪的意思,即使有什么,我们这般穷苦小卒,世间蝼蚁,实在不必劳您口舌解释,您没什么其他事就请走吧。”

    袁安琪折了折眉心:“我来看你们也不全是来解释,毕竟,那日重逢,我也没来得及同你们叙旧……只怕你们刻意躲了我,耽误了治病的事也不好。”

    “这许久不见的,你倒是挺关心我们姐弟的。”

    袁安琪看着谭潔,只当这话是她说的,便冲口而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谭潔截了这句话:“我知道你,袁安琪。”

    顿了顿,她又说:“我也知道我自己。”

    袁安琪看着谭潔,又回眸看床上暗影里的人,那人的眼珠不转眼神转,看不见也似看得见,脸上露出淡淡诡异的笑,一时又恍惚。

    难道是她?他?

    心猛扎一下,生出一种罪孽又恶心的猜忌。

    “你们……”

    “我们谢谢杜太太的关心和牵挂。”

    “呕!”袁安琪忽然弓下腰,遏制不住胃中翻搅,抑在喉中,发出干瘪瘪的一声,没吐出来。

    谭潔吓了一跳,忙去上前抚她后背:“你没事吧?”

    袁安琪撑在她怀里,停歇急喘半天,才倒过气来,满脸通红,很是难堪,挤出笑来:“对不起,我近日查出怀孕了,所以……”

    “那您赶紧回去吧,有了身孕就该多歇息,不要总出来,外面很乱的。”谭潔转身给她找茶杯倒水,可家里也没杯子,破碗也不能给她用,一时半天也不知道怎么招待了。

    袁安琪叹气:“算了吧,你别忙乎了,我走了,过两天再来看你们。”

    这人刚走,床上的那位就不高兴了,狠狠捶床:“狐狸媚子!肚子都大了还不放过我们!”

    “哎她也是过得不如意,想她娇生惯养的一个人独独嫁到这边来,又不得不看日本人脸色,在他们眼皮底下左右逢源,夫家也不一定待她有多好,那个姓汪的听说情妇姨太也不少。”

    谭潔一边说一边把袁安琪的糕点盒子打开,一开包装红盒子,吓了一跳,上头放了一个红包,一捏,还挺厚。

    红包上写了几个字,谭潔别不认识,自己和弟弟的名字倒是熟悉,也晓得两个字——医眼。

    看来这送礼之意绝非走过场的寒暄,一时,谭潔心头滋味复杂。

    梅娣敏感,久不闻姐姐发一声,慌乱问道:“怎么了?你看见什么了?”

    谭潔默默收下红包,佯装无事:“没什么,就觉得这糕点做得精致,想必味道也不错,我捡了给你尝尝。”

    “我可不要那狐媚子的东西!”

    谭潔走倒床边,去握梅娣的手:“往事不可追,未来不可知,她若是与善我们,我们也不必冷面对人啊。”

    梅娣冷哼:“阿姐可忘了这乱世里,善恶本就难辨,无缘无故的施善,也必有无缘无故的求。”

    谭潔叹息:“如果能让你重新看得见,站得起来,旁人求我什么,我也都给了她。”

    梅娣闭上眼,歪头倚倒床畔,松开姐姐的手,无力道:“我累了,先睡会。”

    谭潔只当是真的,站起来去厨房,却不知梅娣对着墙又把眼睛睁开了,黯光处又生出一丝冷意。

    此后每隔两个礼拜,袁安琪必要来看他们,来了也不久留,只留下点糕点便走。

    这一日,她来晚了点,敲门没人应,一推倒是开了,屋里很安静,也没掌灯,昏暗小屋里只有一人坐在窗边,穿青色褂子,似乎满腹心事看向窗外,听见有人进来,侧过半边脸来,轻语:“你来了。”

    袁安琪一愣,在暗室中也分辨不出这人是哪个,是姐姐还是弟弟?却觉鼻间有淡淡水生调的香精气,心头一动驱前问:“这可是我送你的香?”

    “这么多年也早飞了,只是自己兑的香罢!”

    袁安琪重重一吸,浑身颤栗:“可你还记得,记得这味道。”

    那人轻轻笑了一声,朝她伸出手来:“安琪,你来,你来。”

    袁安琪似乎受了蛊惑,竟走到那人跟前,握住那手,顺势半蹲下去,伏在那人的膝头上抬头看,只觉这人挽攀乌发,眉宇秀郎,红唇莹莹,似男又似女,又或者,是男也是女,两者兼顾,他本就是一个人!

    “姐姐是你,弟弟也是你,对不对?其实我们都被骗了,你们是一个人!”

    袁安琪自知自己说胡话,可直觉总让她执于这荒唐的念头,手也抓得紧,人也凑得近,就像当年中秋夜,月圆夜里,她向他索吻,仅仅一个吻,月色撩人,人也醉。

    今日未醉,袁安琪却觉那唇向自己压下来,她仰着脸,闭上眼,心头纵有多少讶异和幻感,也不敢轻易醒来。

    那人冰凉手指抚她脸颊,滑到她脖颈,温柔划过喉咙,忽然手指发力,袁安琪一惊,睁开眼睛,看清了眼前人的脸,苍白、扭曲、激狂、阴邪,再想呼喊时已是来不及。

    “你猜啊,   你猜我是哪个,是姐姐还是弟弟,是男还是女,嘿嘿!”手越束越紧,呼吸都缠在一起,袁安琪瞪着眼睛,呼吸艰难,身子越来越软,整个人跌倒在地,像一缎华丽的纺衣,堆叠,折皱。

    “你可真会勾引人呐,也真会欺负人,可谁让你是千金呢,生下来就有人爱,谁都爱你,谁都没法不爱你,你从小靠老子现在靠男人,将来就靠你肚子里的汉奸种吧?呵呵,你总给我们送这送那送金钱就是让我们欠你人情吧,将来你要怎样呢?同我上床,让她爱你吗?你料定我这个瞎子是不能把你怎么样了对不对?对不对?!”

    梅娣的喉咙失去了控制力,尖起嗓子,像青衣唱戏的尾音,拔到高处,手指用力过度而发白,狠狠捏住那一管脖子不放手,看不见,在黑暗里听她咻咻呼吸,不觉心里惊诧,她怎么还有气息?

    “救……救命!”

    他一分神,她的声音就溜出来,这一声,叫的梅娣冷汗直冒——杀她——杀死她,可是这声音不是她的,明明是她腹中的孩子啼鸣!

    梅娣忽然松了手,袁安琪反手一推,把他连人带椅子都推倒,他一仰头就跌过去,袁安琪从地上一跃而起,顾不上喉咙疼痛,一边倒吸气一边夺门而跑,地上的人,爬不起来,分不清方向,再追也是不可能了,躺在地上,眼泪直淌下来,听见远处楼梯似有姐姐的脚步声,心生绝望,他觉得自己这辈子,杀个人可真难。
    瓜熟弟落(二十一)杀杀杀春意当斩祸 恨恨恨久岁难意平​

    过了年,又开了春,袁安琪没再来,酒屋自然更是见不着她的影。

    日本人山田倒是近日来酒屋来得勤,总领着一个戴眼镜的翻译,就挑艺人卖唱下面的座位,一抬头就看着梅娣撩袖抚琴,仔细端着看,倒觉得这小瞎子的眉眼长得俊俏妩媚,女里女气倒挺勾人。

    再喝点酒呢,他就更易放肆,总要上前去轻薄几番。

    谭潔就站在后面,多半隐忍不发作,可是日复一日,   那人越来越放肆无礼,竟借了醉酒之意把梅娣揽在怀里要喂他喝酒。

    谭潔忍不住了,一步跨过去就扯住弟弟的手腕把人往自己身后拉,另一只手抢过酒杯,面上却笑:“山田先生,我弟弟不会喝酒,看不见,行动也不方便,还请高抬贵手,容我们唱完这歌,我再来陪您。”

    翻译一字不落地在旁复述,日本人的脸却不太好看,抬手一下子就把那酒杯打翻在地,噼啪一声,酒杯在地上炸碎。

    全酒屋立刻静下来,老板娘一回头,见又是这两位杠上了,立刻上前用日语解围,日本人哪听,站起来一把揪住谭潔的领子,大声朝她呵斥,听也听得出,他在骂她。

    翻译忙在边上劝:“我说你赶紧给磕个头道个歉就完了,你就让他灌你弟弟点酒也没事啊,山田又不能怎么样,再说,你弟弟是个男的,你怕什么!”

    “我弟弟既是个男的,他干嘛拉扯男人不放?难不成这小日本是个变态!”

    “变态又怎么样,日本人高兴,男的女的,你还敢说什么啊!”

    山田见她表情不软,更是下不来台,也早就想揍这个谭潔了,抬手挥拳,那一拳正捣在谭潔脸上,她哪受得住这个,一下子跌倒在地,全场惊呼。

    这山田虽不是健壮的日本兵,但毕竟是个男人,上前屈身揪起人还想落拳,却忽然面上一僵,只觉腹中传有刺痛感,一低头,却见肚子上正插了一把长柄刀,殷红淌血,瞬间浸染衣衫,他惊恐后退,再看刺向自己的正是旁边穿红和服的小瞎子!

    他怎么……?!

    “啊!”山田抬起一脚就把梅娣踹倒一边,刀子却还在肚子上,走两步晃三步,伸手握住那刀柄,往外用力一扯,扯出红黄血肠,淋漓骇人,所有人都惊呆了,那翻译更是吓晕过去。

    山田念叨日语,目露凶相,把那长刀就往梅娣身上扎去,眼见刀要靠近了,后头有人一扑,扑倒了山田,他手里的刀却没落,想回身去刺,却不料,那头梅娣已握住他手腕,低头就一口,瞎子咬人不松口,他发了狠咬他胳膊,山田疼得哇叫一声,刀子咣当落地。

    后头那人动作快,爬起来就抓住刀,上去就是一刺。

    这一刀,正扎了山田的喉管,腔管迸裂,鲜血如瀑,人也叫不出声,直瞪着眼挺死过去。

    “杀人啦!杀日本人啦!”

    谭潔丢了刀子,抱起地上的梅娣就往门外冲,他俩浑身血腥气,脸上、发上、青衣、红衣全都染成血红,异常恐怖,一酒屋子人竟不敢上前拿人,等再反应过来时,他们早已遁去。

    正有诗云:昔日今时多相似,只因不堪欺凌辱,二瓜生来性顽劣,扭结藤蔓亦夺命。

    谭潔骑着三轮车拼命往前赶,钻弄堂走偏路,前怕封锁戒严地,后怕追来日本兵,幸好晚上灯光不足,二人一路颠来并未暴露,但路坎坷,途穷尽,又听前方传来车声逼近,似乎就要把二人困住逮捕。

    正在绝望时,车后的梅娣忽然惊呼:“姐,你听,你听!”

    好像是沸沸扬扬的敲锣打鼓声,是人声鼎沸,不是哀怨樱花歌,也不是苦楚乞怜曲儿,更不是咿咿呀呀的折子戏,那是激昂的行进曲!

    车灯大亮,打在他们两个身上,晃过去,后面一队百姓见了二人不惊恐反倒喜气洋洋宣捷报——“日本投降了!日本投降了!”

    “杀日本人啊!杀日本走狗啊!”

    谭潔下了车,走到梅娣跟前,看着这一众盛大欢呼的景象,轻轻笑了:“原以为是戏开始了,却没想到,咱们该落幕了。”

    ……

    “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唤起我破天门壮志凌云。想当年桃花马上威风凛凛,敌血飞溅石榴裙。有生之日责当尽,寸土怎能够属于他人。……我不挂帅谁挂帅,我不领兵谁领兵!叫侍儿快与我把戎装端整,抱帅印到校场指挥三军!”【注】

    谭潔重着戏服,在台上演一遍《穆桂英挂帅》,她扮的青衣是柔中有刚,是烈中有媚,铠甲红女靠,穿盔罩袭蟒,戴翎、踅蟒,   扮相英武帅气,是威风凛凛的刀马旦。

    散板结束,锣鼓胡琴俱停,她茫然望向台下,掌声四起,响彻整个剧院大厅,似乎是一场梦,梦醒散场,她缓缓退去。

    在后台卸妆,有人给她送花,一问来者,竟是袁安琪的佣人。

    谭潔问:“你们夫人呢?”

    “夫人卧病在床不方便出来,听说谭先生重返戏台,夫人特意让我送花祝贺。”

    “夫人怎么了?”

    佣人面露难色道:“夫人前些时候出了点事,人一直病着,连医院都没办法了。”

    谭潔一听,着忙换了衣服让佣人领了去袁安琪的住处探望。

    今昔不比昨,袁安琪现在的住处就是普通租界的一处公寓,家具都旧了,狼藉一片,只有一个保姆在忙着煮药,孩子不足一岁,在摇篮里哇哇啼哭。

    谭潔进到卧室,见到袁安琪,吓了一跳,这也就半年不见,人整个瘦得脱了像,往日荣华美貌全然不复存在,只剩一把骨头躺在床上,病容憔悴,半天才睁开眼,一见是她来,定了半天目光才有气无力呼出一声:“你来了。”

    谭潔眼眶发热,忙走到床榻边急道:“怎么几日不见你,你就病成这样子。”

    袁安琪重重咳了一声,虚弱牵牵嘴角,也没笑出来:“该给你道喜,恭喜你还是回到了老本行……上了真台子。”

    “哎我老了,唱不动了!”谭潔叹了口气。

    “你正年轻呢……”袁安琪伸出手,颤颤巍巍,摸不到她脸上,谭潔一把握住她的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二人相看,像多年不见的闺中姐妹,袁安琪又咳嗽起来,好一会儿才不咳了,轻道:“谭潔,我想我快死了……你来了,我正好也能求你一件事。”

    谭潔震了震问:“你到底怎么了?得了什么病?”

    袁安琪叹息,边喘边艰难道:“去年……我丈夫被治了卖国罪被……枪毙了,爸爸又在几个月前在天津病逝了,各方势力倒戈,把我关在审讯房里好几天,我在牢里得了一场病,差点死在里面……咳咳,幸好陆铎帮我作证保我出来,我一出来,就听说国民党和共产党一直在打,局势很不稳。”

    谭潔点点头:“外面确实闹得厉害,天下不太平。”

    袁安琪虚声又道:“人都说天下可太平了,其实都不知道,南京政府从去年就开始征调商船运往台湾送物资,就连陆铎也都早跑了……”

    “去台湾?”

    袁安琪皱眉点头,急咳起来,止不住。

    谭潔忙扶袁安琪喝了口水,让她歇了片刻,才听她继续道:“共产党来了,能跑的都要跑。”

    谭潔平日也听了不少共产党的传闻,只觉得都是中国人,又不是小日本,能怎么打怎么闹呢?

    “我想走也走不了,现在更是不行了,估计活不过这个春天了,只是可怜我女儿跟着我受苦……谭先生,既然今日你来了,我就当是咱俩未尽的缘分……我可否求你一件事?”

    “你说。”

    “带我女儿走。”

    “什么?”

    “我女儿是汉奸和国民党党羽之后,早晚留不下来……侬也是给政府卖过命、给日恩客们卖过唱的,他们也饶不了你们。”

    “可是……”

    “我在上海无亲无靠,被关起来的那几天,世态炎凉也看了不少,信得过的没几个,我知道你同我不亲近,你弟弟也恨死我,但看在往日我对你们姐弟照顾的份上,求求你们,帮帮我……”

    谭潔握住她的手:“你不会有事的,你会好的,你能好的!”

    “你肯帮我了吗?”

    谭潔为难了:“可是眼下一票难求,我们怎么带你的女儿走呢?”

    袁安琪咳了几声:“我手里还有几根金条,我给你几个名字,你去找找人,他们也许能帮得上。”

    谭潔叹口气:“不管怎么说,你的事我尽量办,只是能力有限,你安心养病,也别太抱大希望,免得到时候空欢喜一场。”

    袁安琪点头,悲苦道:“我的身子我知道,恐怕挨不过这半年了!如果你们能帮我,带我女儿走……我感激不尽,不愿意走,我也不勉强,我死后大不了把孩子送到姑子庙里!”

    “别这么说!”谭潔握住她的手,靠得近,额头抵在她额头上,口拙词穷,不知说什么,湿了眼眶,反复念叨:“你会好起来的,你会好起来的。”

    袁安琪眼泪淌下来,青灰的墙壁里人的气息都是冷的。

    乱世之下,人人都求自保,钱也不是钱,攒在手里的钞票、金圆券都买不来米,南京路上异常拥挤,车子、人潮涌动,那不是昔日繁华的景象,而是今日惶惶的逃命潮。

    梅娣剪了头发,穿白衫长裤,在草地上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前挪,他刚做了腿部手术不久,人已经能从床上站起来了,萎缩的双脚正费力试探迈行。

    “我倒是觉得共产党没那么恐怖,听楼下婶子在复旦大学念书的儿子说,人民解放军挺好的,跟土八路不一样,向着贫苦老百姓,跟老百姓一条心,不砸不抢不贪腐,说是能把局势稳定下来,统一中国,我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改朝换代,换个皇帝罢了,都是中国人,怕什么。”

    谭潔在草地另一头伸手迎他,生怕他摔着,总要往前走几步:“你别忘了,共产党跟国民党是死对头,咱们还给国民党卖过命。”

    “那不都是被迫的嘛,好多国民党不后来也投靠了共产党嘛!”

    “话是这么说,我总觉得心里不安。”

    梅娣冷笑:“你不就是想帮那个袁安琪嘛,你要真想带她孩子走咱就走,不必说这些。”

    “可是你愿意吗?”

    “我不愿意也要愿意,孩子是无辜的,怪可怜的,总比跟个病妈遭罪好。”

    过了几日,谭潔又听剧院里从北方解放区跑回来说,农村土改斗地主、把折子戏改成样板戏,杀异党异议者的事情一桩桩也很恐怖,这救世主未必真的救世。

    谭潔又忍不住回去把这话叨叨给梅娣听,梅娣撇嘴:“咱们又不是地主乡绅,穷苦老百姓罢了,他们改戏改他们的,咱们唱咱自个儿的,我就不信,这国粹还能给革了命,那岂不是毁人毁世了!”

    “你怎知就不能?我听着就觉得没什么好感,新党向来心性不定,指不定新君上朝弄不弄这些旧臣遗老和老思想老文化。”

    “你还是惦记帮袁安琪,可船票弄到了吗?没弄到,说什么都没用。”

    谭潔摇摇头:“袁安琪没了靠山,那些趋炎附势的人一个也不肯帮。”

    找人找不来,票也没那么好买,黄牛党把票价抬到天价,旅行社天天排了人山人海,龙围了好几圈,商铺窗户都爬了人。

    谭潔只得连续好天半夜起来排队,终于得了两张船票。

    那日傍晚,谭潔又去瞧袁安琪,袁安琪也果然是一日不如一日,这会儿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半天才睁开眼缝,看她一眼,又闭上。

    谭潔贴着她耳朵道:“票已经买好了,孩子我会接走……你放心吧,我们一定好好待她。”

    袁安琪没说话,也睁不开眼睛,抽泣着眼泪却顺眼角灌进耳朵里。

    谭潔拿出手帕摸索到她脸上,替她擦了又擦,擦不净,索性由她浸湿枕巾。

    半晌,袁安琪苍白嘴唇抖了抖发出哎地一声长叹,吐出二字:“谢谢。”

    谭潔鼻子也酸了,哽咽道:“你不必……其实是我们欠你的,没有你的捐助,弟弟的腿也不能那么快好。”

    袁安琪睁开眼睛,看眼前人,不知是眼泪模糊了视线还是从来就看不清这人的真实面目了——是男还是女,是姐还是弟。

    “你是谁?是他还是她?”

    谭潔手握绢子抚她面容:“安琪,你看不见了吗?你也瞎了吗?你好好瞧瞧我是谁啊?”

    袁安琪瞪足了眼睛看她,可是她还是看不清,脸还是那张脸——苍白浓眉眼红唇,剪了长发换短发,身上有淡淡的水生调香精味道。

    “是你?!”

    那口气喘不过来,他的唇落到她唇上,他的手也跟着落下来,隔着洋绉纱绢子——对哦,谭潔从来不用这么精致的绢子,停在她脖子上,牢牢箍住,慢慢加力。

    谢谢侬,可吾还是想你死。

    ************************************************

    【注】《穆桂英挂帅》选段
    瓜熟弟落(二十二)携幼女姐弟驻宝岛 叹戏梦二瓜舞落幕 (完)

    初抵台湾的时候,谭潔梅娣拿的身份证件是伪造的,名也取台湾新生儿女里流行的名,男叫陈台生,女叫秦念乡。

    一双男女又领了个尚不足三岁的孩子逃难来,难中成一家,上了岸就取父亲姓陈,登记名为安琪,乳名唤瓜子。

    幸得了袁氏留下的金条财物,一家三口不必住在铁道边用铁皮烂木搭建的难民棚屋,那边都是国民党迁台带来的户群,当街洗漱做饭骂街,挤在一溜。

    他们住在铁道骑楼棚屋以南的西门町康定路一栋日式房,四间榻榻米,后面一个小花园,没几样家具,条件也不好,一切都得从头来。秦念乡的压力最大,要照顾双目失明的丈夫陈台生,还有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为了买票和房产置办,手里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不像在大陆还能到剧院唱唱戏,现在只能务实一点,白天在艋舺老街一家面馆给人刷盘子,晚上去酒馆给人做做招待。

    陈台生就在家照顾孩子,但他眼睛不好,偶尔还会出点意外,孩子磕了碰了、饿得营养不良也只一劲儿地哭,他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对面住棚屋的一家姓林,从北京来的,听陈台生和秦念乡的口音就觉得亲切,私下一聊,果然有些“同声同气”,在到处是南方人的地界,实属不易。

    尤其林太太,长得高挑个儿,个性也豪爽直接,在家负责带个五岁的男孩子,皮得不行,自己也跟着上蹿下跳,生龙活虎,看陈抬生眼不好,手脚也不像个干活的,就把陈安琪接过去照顾,顺便也照顾了陈台生,帮他搬煤球烧饭,扶他进出……长此以往,秦念乡也不太好意思,就把两间榻榻米低价租给了林家,于是两家并一家,林家也不必住在破铁皮房,也总算是有一个像样的房子住了。

    林先生本是个调音师,搬过来初始也是到处打打零工,后来还是在职中寻了个正规职位教音乐,日子才算好一点,这般如此,两家的日子虽然都过得紧巴,但互相帮衬,倒也不算太难捱。

    外面形势日趋紧张,戒严时期到处都是国民政府的管制岗哨,三五户就有个纪委、检察官,隔三差五就来敲门巡查,路上时不时就有便衣,一怀疑是共匪、间谍、亲共者就带走枪决,对异党异见者也也都实行肃清处理,一时人心惶惶,尤其像秦念乡和陈台生这样来路不正、手里有不少人命的,更是行事能低调就低调,戏也都不唱了,素手纤指也在日常劳苦里生了茧、起了皱、磨了皮。

    日子一天天过,大家起初还对反攻大陆抱有一丝幻想,朝韩停战后大陆又传来的一场场政治斗争,又让岛内感到望乡无路了,外墙标语从“一年准备,二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到“保密防谍”再到”检肃匪谍”,这句是永不变的,隔上几年就要重新刷一遍,白字再来蓝框,篮框再来白圈,日夜警示世人。

    陈安琪也一天天长大,同邻居林子墨同出同进,跟一对儿兄妹一样亲,上学也都安排在一处,逐渐大了,也就有了男女之别,陈安琪越长越像袁安琪,漂亮的脸一双迷人眼,爱美爱打扮,每天都要爸爸给梳不同的发辫,刚入小学就有不少男孩子经常同她亲近,可有林子墨在旁边看护,谁也接近不得。

    两家也常常坐在后花园一起吃饭喝酒,一说起孩子的事,就笑成一团。

    林太太特意逗陈安琪:“你将来做我们家媳妇好不好?喊我婆婆好吧?”

    陈安琪抬头看看妈妈,身子却贴在爸爸的怀里,似懂非懂但已经红了脸,嗫嚅:“爸爸,妈妈,什么是媳妇呀?”

    林子墨扯她辫子:“哎哎,这个你都不懂,就是跟我结婚啦!”

    大家轰地都笑了,小女孩更害羞了,把脸都埋在爸爸的胳膊里,陈台生虽然看不见她的红脸蛋,但也知道这孩子心情,安抚地拍她缓道:“安琪,你将来早晚会要跟一个你喜欢的人结婚,就像妈妈跟爸爸一样,一起生活,再养个小安琪……”

    林太太和林先生都笑了,林太太更是羡慕地看着对面这两个——郎才女貌的一对儿,恩爱长久,长得都是一个模子,虽然男子有些女气,女子有些男子气概,但一阴一柔,完美搭配,尤其他们彼此还会以姐弟称呼——陈台生是那么依恋秦念乡,经常撒娇叫她“阿姐”,也或许是他着实可怜,她也疼他,再也没像谁像她那样疼自个儿家的男人,像母亲,像姐姐,像恋人,这一点也让林先生颇为羡慕。

    偶尔,夫妻隔墙听那二人深夜轻吟,爱意缠绵,都甚觉这夫妻,能做到十年如一日般甜蜜也是人生大幸。

    秦念乡在底下暗暗握住陈台生的手,温暖从手心传递,虽然他们瞎的瞎,老的老,唱也唱不动了,演也演不真切了,可是人生终究如戏,他们这一对本是同根生的姐弟,却生生继续演下去一对儿恩爱夫妻,是天意亦是人意。

    林太太起身去放音乐,这是她新买的唱片机,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舞场做舞女的时候,也就想起和自己林先生初遇的时候,他那时还是个留洋回来的富家公子,同她翩翩于舞池,一见钟情,此后便不顾家庭反对,执子之手,与之私奔。

    同样的音乐,同样的人,不同的心情,林先生走到林太太面前再次邀约,而陈台生也对秦念乡轻问:“一起吗?”

    “一起。”

    陈台生看不见,由着秦念乡牵手入舞,但他天生对音乐敏锐,那日在舞池也是一看便会,现在也不忘,所以,一踩乐点便能够身子轻燕,挪移舞步而自如,手扶秦念乡进退有度,收放旋转。他们就像当年,在舞台上,一个霸王一个虞姬,一个媚旦一个俊生——

    “大瓜子。”

    “小瓜子。

    “分不开。”

    “分不开。

    二人笑起来,秦念乡双臂勾住陈台生,靠在他肩头,轻语:“若说人生如戏,我们便是这戏里的正派也是反派,我们违背伦理,情诱彼此,却相爱忠心,不离不弃,我们杀人纵火,倒戈叛党,却从未卖国求荣,我们卖唱却也反抗异族欺凌,我们谋杀恩人却也将其后代视如己出……虽然我们也得了些报应,但终究我们没死,没分开,我和你,就像我和我自己,亦正亦邪。也许袁安琪是对的,我们就是一个人,是一个灵魂分化出的不同身份,无论男女,你是我,我也是你。”

    陈台生紧紧搂住她,在她额头轻印一吻,久久,他说:“姐,你听,这是咱们的落幕曲。”

    悠扬的萨克斯风旋律和恰恰恰的音乐飘在宝岛台湾的热空里,像折子戏,像情人密语,有酸涩也有甜腻的味道,他们相拥而舞,在自家小园,一方小小天地间,逃离了乱世、欺侮、阴谋、杀戮、戒严、封锁和政治风暴,这是他们的舞台也是他们的故事。

    <第二话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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