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幢旧时代的灰楼后的资料室里对程参谋产生了报复心理,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尘土旋转的书库里入迷地看我旧日同袍的艳照,我自己脱成比基尼搔首弄姿地诱惑他,也没有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幸亏人家要关门了。程参谋走到楼外的市道上仍沉浸在材料中,他兴奋地说这些艳照真好看,又纯又色,坏坏,你知道吗?他说,这些艳照不是她们自愿拍的,而是刚刚被我们俘虏催眠的时候,作为测试催眠进程的一环拍下的。程参谋有些眉飞色舞,我很想问他:这他妈的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脑子被动了手脚,谁会想穿成那样给你们这些臭男人看?这是我的一盆冷水,我想把它泼在程参谋的头上。但在最后关头我忍住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尊敬自己的主人。 程参谋说想让我和他的妻子见一次面。我,坏坏的李坏坏在盘算着我的侵略计划。我想第一步应该趁程参谋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作一次侦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程参谋家那套四室一厅的套房,他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两次,对这四间房的布局和每间房的功用一清二楚,它的拐角、阳台、卫生间、厨房。虽然程参谋和妻子各有自己的房间,那一间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我在程参谋的家里偏执而无礼,坚持要到他妻子的房间去,我推开门,到她卧室的床前站了一小会,获得了一种侵入的快感。程参谋站在门口,容忍了我的无礼举动。 想到要面对程参谋的妻子使我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力度。我将怎样开始我的行动呢?给她送去我和程参谋相拥的照片?还是学美国电影《致命的诱惑》,将一只他家饲养的兔子连皮带毛整只炖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归来?这个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同时我在想象中做一个恶毒的女孩使我全身血液加快,瞳孔放大,两颊潮红。善良是一个平庸的字眼,只有恶,才充满力度和美。不过我还是寻找一个更温和的办法,因为我还要在社会中生存,作恶会破坏我的形象,使我遭受损失,把恶毒的念头放在心里并不是因为对别人产生恻隐之心,也不是缺乏胆量,而是因为自私,考虑到退路,所以我十分羡慕那些敢杀人放火的人,亡命之徒同时也是英雄豪杰,他们义无返顾地把整个自己交出去,仅此一项就很英勇。 温和的办法是从台湾电视片《家有仙妻》里学来的,这是一个电视的时代,电视连续剧教育着我们,引导着我们,是我们时代遍及大地的教科书,是我们的空气和路标,是夜晚的灯和饭桌前的菜,它深入了我们的躯体变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全都是这个时代的电视人,只要涉及电视,只需半句话、半句歌词,我们就会心照不宣。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手持大剪刀的女人,她在一个降格镜头的快速运动中将剪刀的尖头刺向那个红T恤的男人,定格,男人惊恐万状,我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红T恤男人身上的衣服被剪得支离破碎。别人狼狈不堪使我们心怀快意。我想我的目的不是要把程参谋置于死地,而是一种表示,一种警告。 哼哼,我可是坏女孩李坏坏,会突然做出很坏很坏的事情哦!不要以为你能随随便便拿捏住我! 大概就是类似这种警告吧。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程参谋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这是一个丑陋而恐怖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美好而真实的情感,我的否定就像一张草席子将这洞口覆盖住了,而那些美好的事物:音乐、寂静的相对、爱情的诗篇、凝视、倾听等等,全都像轻盈洁白的雪花纷纷落到草席上面,它们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松软的一层,美丽而干净,没有人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黑洞。以下为收费内容(by http://www.prretyfoot.com)一 我叫李坏坏。我的确很坏。作为掘墓人的一份子,作为敢于与朱觉和支持朱觉的男人女人对着干的女孩子,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很坏。而我作为李鹏志的六妹,作为扫墓人支部总司令家里出来的大叛徒,更是坏上加坏,格外的坏。 这种坏一直持续到掘墓人一败涂地,一直持续到我作为俘虏被男人强压着制服在地上,又揪起眼皮强迫与其双目对视为止。 事后即使度过多年,黑猫的眼睛总是在深夜里悬浮在我的窗外,如同火焰与宝石。她的业绩像一股轻若游丝的灰尘,穿过某种奇怪的回廊进入我的梦中。 她穆然不动,脸色苍白。 就像我在刑场上看到的那些罪犯一样。 黑猫在我的梦中用她柔软修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她俯身凑近我,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坏坏,你知道我最爱谁吗? 黑猫的气息凉凉地吹动我细小的汗毛,使我有一种体贴入微的感觉。我说我不知道。她垂下她长长的睫毛说:你把我想象成男的。我说你当了男的我就不喜欢你了。 黑猫躺在我的床上,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又黑又亮,火焰四溅,在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只能出现在梦里或者电影中。 黑猫盯着天花板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空中,奇怪、毫无来由,在她远离这世上之后我仍能看见并且触摸。 她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爱的就是你。后半句话我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黑猫没有把它说出来。她常常只说半句话,自始至终是个羞怯的女孩。她只是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晚上的时候床底的一盆指甲花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有点像番石榴熟透时发出的气味,那是一种极甜甜得过分的气味,甜到极点让人想到两个词:腐烂与死亡。 正常的女孩是不会把指甲花放在屋内的。这是一种应该放在门口的花,或者放在天井,要见天空和露水,那种从叶子中间出现的花朵,或者淡如月光,或者艳如鲜血。它们走上女孩长长的指甲,闪耀迷人的光泽。 黑猫由于童年的经历独特,嗜爱床底下的空间,她说那里既安全又宁静,她从小就喜欢把一切心爱的东西放在床底。我在我的梦中看到被黑猫置放在床底下的指甲花开放出奇异的花朵,硕大而妖艳,花瓣状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 我一直搞不清楚它们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此生的使命就是破译它们。这个使命使我头疼。 在那个晚上,指甲花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弥漫了我们的屋子,黑猫从床上走到桌子跟前化妆。 她说:我要化一个梦幻妆。 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假装投降,然后在床上暗杀一个扫墓人的干部。她的眼睛很妖娆地闪了一下,她说她去找一个姓程的坏胚参谋。我说好,只是程参谋是一个俗人,不会欣赏你的梦幻妆,不如化一个艳妆。 黑猫听从了我的话,潮湿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劣质化妆品的气味。 黑猫曾经说过,为了我,她愿意去跟男人睡觉。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句戏言,立刻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妖娆而诡秘的一笑使我如梦初醒,我想她去找程参谋必是去杀他。 她化了一个浓艳的妆。 她的眼睛妖娆而诡秘。 她说你好好地在家等着我,她的声音像鸽子一样纯洁地咕咕叫。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她的乳房坚挺结实,像罗丹的雕塑一样美好。 我说黑猫你不要去,跟男人睡觉你并不快活。 黑猫套上一条紫色的连衣裙,这种颜色使她坚定。 她说:你、在、家、等、我、回、来。 她像一道紫色的闪电,转身一闪就不见了。 这个夜晚到了天黑的时候天没有黑,而是布满了反常的青黄颜色,那是一种罕见的黄光,这种黄光好像既来自时光的深处,又来自地狱的缝隙向空中弥漫,天地间满是这种黄色的光亮。 后来我想起来,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颜色,但那个晚上雨始终没有下下来。 我在黑猫的小黑屋里等她回来。我听见床底下的指甲花发出风铃般的声音,反复、低徊,我从它们轻盈悦耳的震动声中听到一句令我心动的话。指甲花瓣在掉落,它们像黑猫的指甲一样充满灵性,从床底下分纷飘至床上。黑猫的声音从屋顶的天窗漏下来,像一支箭,从我的头顶击落。 夜很深的时候黑猫回来了。 屋子时腥甜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我分辨不出这气味到底是从指甲花发出的还是来自黑猫的身上。 黑猫的眼睛如同火焰和宝石,那是她最后火光四溅的夜晚。她说:我累极了,我要上床。我把黑猫的衣服脱掉,让她躺在枕头上,她让我搂着她,她的身体像秋天一样瑟瑟发抖。她让我紧紧搂着她。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她一定是成功了,那个什么狗屁程参谋现在一定是倒在血泊之中了。 可是她轻轻地跟我说:没想到被男人打屁股居然这么舒服。坏坏,你也是个坏女孩,坏女孩想做坏事时被男人毫不客气地把屁股打个稀烂一定是再畅爽不过的。何况,我是黑猫,黑猫在挨揍时像真正的宠物猫猫被撸一样弓起后背撅起腚喵喵叫,更有一份加倍的愉快。 我呆住。我疯了似的拉下黑猫的裤子。她那原本浑圆又白嫩的屁股已经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混杂着一种浓烈的猩甜的气味。烧焦一般的气味。我辨认出程参谋不仅用教鞭和锉刀光临过黑猫的屁股,还使用过烧得通红的烙铁。而他这样做着的时候,黑猫却在舒爽顺从地喵喵叫。 我的心沉到谷底。我知道我见到的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黑猫了。 二 黑猫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奇怪的闪电,后来她消失在我的故事中,一直没有出现。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了,而她的名字也变成了白腚。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那幢灰色旧楼的护廊上涂口红,我想她大概要去赴一个约会,凡是对约会重视的女人都会先涂上口红,特别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口红的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皮鞋,这个年龄的女人虽然风度成熟,魅力最佳,嘴唇却失去了血色的润泽,枯涩无光。上了唇膏的白腚一下变得十分美丽,我想这也不完全是口红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种暗示,只要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美丽,她马上就会美丽起来,这是我的想法,就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 当时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残存的阳光照到白腚站着的护廊上,她侧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长及脚踝的黑色裙裤占据了她大半个身躯。她的白色衬衣在傍晚显得十分干净,这使她既美丽又神秘,同时使我联想到打开的崭新的钢琴,以及从舞台上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站在那里等候我的情人,或者说是,主人。 现在掘墓人中的每一位都需要有这样的情人兼主人,他必须来自扫墓人,他还必须是个男人。掘墓人草创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处理俘虏的传统,就像李茵的妈妈廖惠芬跟李茵的爸爸李鹏志一样;覆灭之后则更是成了标配。掘墓人中大半已经被扫墓人催眠了,小半还没有。大半被催眠的当然作为战利品“嫁”入扫墓人——当然不能是真嫁,爱确实爱得要死要活,但是却不能真嫁,只能做连名分都没有的情人,苦苦爱恋着直到白白老去,这样耍弄曾经的敌人格外令人愉快。至于那小半没有的,比如我,比如我那些自称盗墓人的姐妹们,为了隐藏自己以求得一个反抗的机会,也必须装成被催眠的样子,有时候装得连自己都忘了。 总之,无论对于曾经的掘墓人还是如今的盗墓人来说,这是一个主人充满了生活的年代,扫墓人的催眠指令常教育我们提及主人就像说自己的手足一样坦然,我需要主人就像需要父亲,程参谋正是这样一个切合了我的各种需要的人。 一看到程参谋我就想起黑猫,想起黑猫血肉模糊的屁股,想起黑猫现在的名字白腚,然后我甜甜地叫他爸爸的时候就格外刺激。 当时程参谋正在跟他的老相识道别。这位老相识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虽然她穿着那种图书馆特有的蓝大褂,(这跟白大褂给人造成的视觉印象截然不同,前者总是让人联想到卖肉或卖盐的售货员。)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那种知识女性的气质与教养,她站相很好地在资料室的台阶上跟程参谋说话,低眉顺眼,掏心掏肺。我想很久以前她也许是掘墓人里杀气腾腾的巾帼将军,但我没有发展这个思路。因为白腚已经出现在护廊上,她更让我感兴趣。 在我的窥视中,白腚的衣服纷纷扬扬像鸟儿一样飞离她的身体,我自童年时代起就对女人的身体有一种病态的迷狂,常常需要看到它们。这个欲望曾经一度中断,正是白腚(她像一束阳光),她无意中让我看到了它。乳白色真丝内衣的那朵丝绣菊花散发着柔美的亮光,白腚曾经对我说,她死了以后希望我给她买一大把菊花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口气坚定而从容,就像她确凿无疑地看到了后来的事实。 白腚的真丝内衣和衣服下面的身体永远使我感到一种透彻的美感,每当我看到好的人体摄影或人体绘画时我就想到白腚,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我想我应当做一名摄影家。不是摄影者,而是摄影家,后者意味着更高的技能和对美的发现,这样才能配得上白腚,我将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我的摄影机也将是一部女性的机器)对着另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照片一定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来自女性的真正的美。我想起另一个女人拍摄的以陈冲为模特儿的人体摄影,那种美丽十分接近我的理想,我有时沉浸在这种美丽之中,就像月亮悬浮在冰山之上,清凉,空彻,一切无关的东西都远离。那是多么地好,白腚。 她的内衣像一只鸟儿飞离了她的身体,这层柔软轻盈的织物带着皱褶和体温堆积在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上,这只来路不明的圆凳一开始就在这间房间里,在白腚搬来之前就在那里。我看到这圆凳就在房间的角落里,它一直堆满了尘土,是否有一个逝去的女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反抗扫墓人的巾帼女英雄使用过它?掘墓人还在时,这里曾经是一个秘密的指挥室。也许在某一个风雨之夜,在掘墓人一败涂地的时候,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踏上圆凳,把自己的脖子套在房梁垂下的绳索上,然后她蹬掉圆凳,气绝而亡。从此这只红木圆凳缠绕上了一种不祥之气。 象征着掘墓人,不,象征着女人一败涂地的不祥之气。 我看到它被白腚罩上了一个凳罩,这是白腚专门做的,她选用了一种碎花棉布,深红浓绿,细细碎碎的一片,中间镶着本色白棉布组成的菱形图案,风格有点像秀水东街出售给外国人的那种拼接图案的棉布床罩,漂亮,脱俗,富有装饰感。它轰然倒在镶木的地板上,木质相撞的声音回响良久,它们进入墙上和房梁的缝隙,隐藏在那里。 逝去女人的身影曾经在这间房子里飘来飘去,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击荡,发出圆润的声音,我想她的脚上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佩器,它们相碰发出击玉般的声音。她的皮拖鞋(或绣花鞋,这关系到年代,她在这里是一个不同年代的女人。不同年代的自杀女人就是她,她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就是她,她就是掘墓人所有香消玉殒姐妹的集合)掉落下地,发出短促的声音,粉红色的脚后跟赤裸、孤独、光洁、美丽,它们悬浮在空中,它们的温度由热变冷,它们的颜色由粉红变紫红变青紫变青灰变灰白。它们停留在灰白的颜色上,直到变为灰烬也仍是这样的颜色。 白腚对这个逝去已久的女人一无所知,就像她对自己曾为掘墓人骨干的过去一无所知一样。她的记忆被清理过。出于主人们的不同偏好,掘墓人的残党被下达了不同的催眠指令。一些维持着记忆在仇恨和爱恋之间痛苦挣扎,另外一些则变成了完全不知情而且“偶然”爱上坏男人的可怜女人。白腚属于后者。她在这个掘墓人曾经战斗过的房间里把自己给过十个(或二十个)来自扫墓人的男人,有些男人到这里来,男人反复说掘墓人的故事想刺激她的屈辱,可白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们有些尴尬地对坐着。他们坐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因为双方心怀鬼胎才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携带着莫名的空间和重量,使置身其中的人茫然无措。 白腚的皮肤和肉体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感觉到这种重量,就像我和程参谋处在僵持阶段时的感觉一样。程参谋,显而易见,在扫墓人内部是一名掌有实权的参谋。而他的身份还不止于此。他是程师走的直系后代,天下之血的继承者,所谓“只有领悟天下,才能掌握世界”,他就比我和李鹏志的世界之血更加高贵,在男人帮里堪称无冕之王。据程参谋后来交待,他以前的女人都是主动型的,对此我深信不疑。扫墓人的女人想要对朱觉表达忠诚离不开他;掘墓人的女人被植入要死要活的爱情离不开他;像我这样虚与委蛇的盗墓人,为了活下去实现我的目标,同样离不开他。 女人终究离不开男人。哪怕在这个或信奉或厌恨着朱觉的女人的群体里也一样。 程参谋一开始对我没有太多的办法,这因为我对于他显得过分年轻,同时我又太被动,我在等待这位年长的男子引导我,或者说引诱我。但当时程参谋无法弄清我到底有没有过性经验,这将决定他怎样对待我。我就是像白腚那样坐着,我听见程参谋问我:掘墓人覆灭之后,你跟我们扫墓人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吗?我说应该有的都有。他显然不是想问这个,过了一会他只好直接问:你有主人吗?我笑笑没说话,他有些窘。我想他还是没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处女。我无辜地坐着,程参谋不停地喝茶,后来他想起来放舞曲,音乐一响他就放松了,他说:咱们跳舞好吗?我说我不会。他说怎么可能呢,我来教你。他把我拉起来,我咯咯地笑,很像一个放荡的女孩。程参谋从我的笑声中感觉到了性的意味,他一把搂着我,他的气息就在我头发的上方,它们像一些春天的灰色兔子在原野奔腾,肥硕,健壮,不可阻挡。如果是现在,我可以用生猛海鲜的“生猛”二字来形容,这样就更生动和通俗一些。他的气息侵入我的全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触摸到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气息就是肉体,就是嘴唇和手指,它们真实地抵达了它们的彼岸,这种抵达毫不费劲,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任何物体一样轻而易举。我听见这些气息散发的地方发出我的名字的呼唤:“坏坏,坏坏……”简直就像白腚还是黑猫时对我所说的那样。这声音携带着气息,小声而变形,有一种奇怪的柔软和一种奇怪的坚硬混合其中,使我感到它不是出自程参谋的口,而是来自他身上某个隐秘的器官。 有一种潮涌在我们身体的中间漫洇。我看到白腚的衣服和男人的衣服重叠在一起,窗帘的缝隙使我们只看到这些,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床铺和圆凳的上方撞击,她发出的叫唤被一种强大而结实的东西堵住,血液奔流的声音在画外隆隆作响,像瀑布、林涛,又像火车行进的声音,我们体内的液汁就是这音响的源泉,飞湍的激流在我们的身体内,我们的身体在飞湍的激流中,肉体就是激流,我们从高处往低处流淌,超出常规的速度使我们骤然失重,体内被抽空又被充塞,身体一次又一次地顺流而下,水花飞溅,我们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叫喊。 白腚和我,掘墓人残存的姐妹,我们体内来自同一个恶臭男人的汁液使我们闪闪发亮。 三 白腚搬来之前这个房间堆放着过时的公物,那些褪色的写着“拒绝朱觉”“打倒投降派”“打倒腐败的男性分子”“女人万岁”的横幅,令人想起掘墓人还能公开反抗扫墓人的年代。它们早就不被使用,杂物房的木门一直未被开启。掘墓人遗址向来不允许住人,白腚为此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扫墓人的所有领导,至于直接负责管理这块遗迹的程参谋,她更是找了许多遍,这种频繁的接触使我感到有些暧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想我如果是白腚,我很可能作出某种交换,一劳永逸的事情太有诱惑力了。当然这里有一些理论问题使我们感到迟疑,但在我们的生存中我们总是行动第一。 白腚柔软而飘逸的裙裤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上拂动,在那幢四层的灰色办公楼里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程参谋,一个不喜欢回家的男人,这个男人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回家,他从未想到离婚。他假装勤奋工作只是不想回家,白腚在人去室空的办公室里,她在布幔遮住的床铺旁总是做同一样事情:照镜子。她总是被自己的美丽所倾倒。天已黑尽,她到走廊去,看到白亮的光线从门与地板交接的地方散发出来。 我在离程参谋几步远的地方翻书看,这个资料室的书库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了,书架和书都积着一层厚尘,每抽出一本书都使我感到呛鼻。 这个糟糕的地方是我一个月来的做爱地点,选择这个既没法坐下又不便躺下,既没有风景又没有东西吃的地方玩什么女人实在荒唐,我想这既出于我的无聊,也说明程参谋对我的感情日益淡薄,已经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这可不行。我得想办法唤醒他的兴趣。自掴耳光会有效吗?不太行。我知道程参谋只喜欢富有反差的耳光盛宴。他曾经令白腚短暂地变回黑猫,对他恨之入骨,然后疯狂地自掴耳光。程参谋当时下达的命令是对他的气愤只能通过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方式来发泄,越生气就扇得越狠。这个命令还是我帮他想的。我总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鬼主意,每次都让程参谋拍案叫绝,然后将黑猫重新唤出来。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一千六百零二十七次。黑猫很大程度上已经和白腚是共享同一躯壳的不同人格。每次唤醒黑猫时,程参谋都要像组装玩具一样精细地选择她记得哪些调教和指令,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干干净净地回到那个被俘虏的夜晚。 我不是黑猫。我实现不了这种反差。我没法对程参谋生气。哪怕他再怎么欺负我玩弄我,哪怕他揭我长在黑猫悲剧上的伤疤,我也只会咯咯娇笑着,天真烂漫似的回应他:“都过去了,别闹了。” 我往程参谋的办公室打电话,我说:程参谋,我想你。程参谋一听就说:我正要去天辣椒那里“听戏”呢!他连忙把电话挂断了。第二天我又给他打电话,程参谋在电话里正色说:我这几天要到地下资料室去查资料,你到那里找我吧。我问资料室有什么好玩的吗?他告诉我掘墓人战扫墓人的时候,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是掘墓人的秘密指挥中心。你们掘墓人真的厉害呀,竟然把我们扫墓人内部的一些姐妹争取到她们那里去了。可惜,那些婊子用现在的话说都是降临派,不满我们男人归不满,对朱觉的崇敬是无可质疑的。掘墓人成功破坏大量朱觉墓的捷报反倒令她们在背叛了我们之后又背叛了你们,带着掘墓人的重要情报乖乖地把自己捆绑好重新来投降我们了。而掘墓人内部,又有几个重要人物被我们提前下达了催眠扳机,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出卖了姐妹。这样才一败涂地。那个资料室被攻占的时候,战争就彻底结束了。 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旧同袍吗?程参谋说。当时我百无聊赖,我说:别说是资料室,就是厕所我也愿意去看看。 我乘十三路公共汽车来到了那幢象征旧时代的灰色大楼,我对它的外围那雍容自得的护廊以及外观上所有复杂的细节都十二分地喜欢,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欣赏那种简洁明快的现代建筑风格的,我对烦琐的东西最反感,在所有朝代的工艺品中,最憎恨清朝的工艺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引起生理上的反应:头晕。如果有谁想陷害我,只要买上一套清朝工艺品的明信片散放在我居室的桌椅床铺等处,在这样的环境站上几分钟,我就可能被诱发狂躁型精神病。但这幢灰楼是西洋风格的建筑,它使我有新奇感。同时它门户紧闭,护廊空疏,是一部悬念片的好实景,有可能被希区柯克看中。 白腚就是在这幢灰楼的护廊上出现的。后来我才搞清楚,她到这里来也是和程参谋一样,是来做爱的,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是白腚的姨妈,同样是昔日掘墓人的高层。她的记忆还在。不知道她对程参谋点头哈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看着白腚爬上他的床时又是什么心情? 我在尘埃密布的书架上找到一本《从崛起到没落:掘墓人战略得失复盘》,我立即朝程参谋嚷道:这个有意思,过来看看这个!架上的灰尘被我大呼小叫的气息所拂动,在我和程参谋之间尘土飞扬弥漫,在昏暗书库的黄色灯光下尘埃的颗粒像乌云一样厚密。每一粒灰尘都在反光,这层尘埃的光幕使我看不清程参谋,他的身影就像在雾里一样影影绰绰,朦胧得像修拉的画。我越过浓密的灰尘走到程参谋跟前,把手上的书给他看。 他说他知道了。然后又埋头看一本《掘墓人高层艳照全集》。他对我的热情采取了这样干涩的反应,这使我心生怨气,我恶狠狠地把《从崛起到没落:掘墓人战略得失复盘》在他衣服上猛拍几下,灰尘把他呛得直咳嗽,我说咳得好!程参谋说你别这样,这使我觉得他像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情人。情不自禁地,我连声又叫了几次爸爸,可是他不理我。 在某个月影横斜、月白风清、月华如霰的夜晚,程参谋说:坏坏,你是一个捣蛋精,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的气息散尽了热量,如同已经消失的月光。 程参谋还在看姐妹们的艳照。我站在他的身边不动,就像抗议,是一个寸步不让的立场。就像我还在掘墓人的时候一样,寸步不让。 寸步不让?我实在已经让过太多步了!让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在做什么了! 我经常在奇怪为什么除了“虚与委蛇”,我这么长时间都没做过什么像样的复仇行动,就像我奇怪为什么程参谋明明知道我是盗墓人却完全不加提防。他就仿佛洞穿我不会伤害他一样。 我也曾经被催眠过吗?复仇无望就破罐子破摔索性赖上一个敌人胡作非为是程参谋命令我做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需要知道,我这辈子已经赖定这个男人了。 爱情问题是女中学生们的话题。我常常想到,程参谋家里有一个恩爱的老婆,外面又有我这样一个情人,这使他的生活十全十美,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仅仅是一种点缀,是无足轻重的。 点缀,这个词潜伏在我衣服的皱褶里,飘浮在那间我借住的小屋的床底下,在被子里和枕头上,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肉体的接触处,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黑沉沉的睡意扑来,我进入睡眠之前还听见他的叹息。 而现在,在这个尘灰弥漫(它们在灯光下的扩散偷换了月华之霰,美好的感觉轻易地就被败坏了,或者说它们搅在一起像一锅烂粥)的书库里,同一个词又自下而上地升到我的心口。 点缀,点缀,点缀!这个词被我一次次地强加在我与程参谋的关系中,像一朵难看的大花被我戴在自己的头上,像一只病鸡戴着一顶歪腻腻的鸡冠,这个喜欢自虐的人在尘土弥漫的书库中看到自己心造的形象。 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在我眼里膨胀着,有颜色(沉闷的灰色)、有重量(我感到胸口有些闷)、有声音(类似于噪音的那种不和谐音),既柔软又有穿透力,这片灰色的东西把我笼罩住缠绕住了。紧跟在这片东西之后的,是阴谋、复仇和恶作剧。我们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程参谋,我真想背叛掘墓人。他的身体挤压着我,在垂下了窗帘的小屋子里,我紧闭着眼睛,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觉着他。但是我感到自己疲惫、干涩,磨擦使我不舒服,我说:程参谋,我在想象自己狠狠背叛掘墓人。那个无耻的字眼使我感到了刺激和快感,干涩的感觉顷刻变光滑了,像手握着无鳞的鱼那样有种滑腻的感觉。掘墓人已经败了。败在扫墓人手下。指望一场翻身是愚蠢的,要推翻男性的统治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不倒他们,所以必须利用他们,这是谁的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呢? 四 我在那幢旧时代的灰楼后的资料室里对程参谋产生了报复心理,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尘土旋转的书库里入迷地看我旧日同袍的艳照,我自己脱成比基尼搔首弄姿地诱惑他,也没有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幸亏人家要关门了。程参谋走到楼外的市道上仍沉浸在材料中,他兴奋地说这些艳照真好看,又纯又色,坏坏,你知道吗?他说,这些艳照不是她们自愿拍的,而是刚刚被我们俘虏催眠的时候,作为测试催眠进程的一环拍下的。程参谋有些眉飞色舞,我很想问他:这他妈的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脑子被动了手脚,谁会想穿成那样给你们这些臭男人看?这是我的一盆冷水,我想把它泼在程参谋的头上。但在最后关头我忍住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尊敬自己的主人。 程参谋说想让我和他的妻子见一次面。我,坏坏的李坏坏在盘算着我的侵略计划。我想第一步应该趁程参谋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作一次侦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程参谋家那套四室一厅的套房,他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两次,对这四间房的布局和每间房的功用一清二楚,它的拐角、阳台、卫生间、厨房。虽然程参谋和妻子各有自己的房间,那一间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我在程参谋的家里偏执而无礼,坚持要到他妻子的房间去,我推开门,到她卧室的床前站了一小会,获得了一种侵入的快感。程参谋站在门口,容忍了我的无礼举动。 想到要面对程参谋的妻子使我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力度。我将怎样开始我的行动呢?给她送去我和程参谋相拥的照片?还是学美国电影《致命的诱惑》,将一只他家饲养的兔子连皮带毛整只炖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归来?这个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同时我在想象中做一个恶毒的女孩使我全身血液加快,瞳孔放大,两颊潮红。善良是一个平庸的字眼,只有恶,才充满力度和美。不过我还是寻找一个更温和的办法,因为我还要在社会中生存,作恶会破坏我的形象,使我遭受损失,把恶毒的念头放在心里并不是因为对别人产生恻隐之心,也不是缺乏胆量,而是因为自私,考虑到退路,所以我十分羡慕那些敢杀人放火的人,亡命之徒同时也是英雄豪杰,他们义无返顾地把整个自己交出去,仅此一项就很英勇。 温和的办法是从台湾电视片《家有仙妻》里学来的,这是一个电视的时代,电视连续剧教育着我们,引导着我们,是我们时代遍及大地的教科书,是我们的空气和路标,是夜晚的灯和饭桌前的菜,它深入了我们的躯体变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全都是这个时代的电视人,只要涉及电视,只需半句话、半句歌词,我们就会心照不宣。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手持大剪刀的女人,她在一个降格镜头的快速运动中将剪刀的尖头刺向那个红T恤的男人,定格,男人惊恐万状,我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红T恤男人身上的衣服被剪得支离破碎。别人狼狈不堪使我们心怀快意。我想我的目的不是要把程参谋置于死地,而是一种表示,一种警告。 哼哼,我可是坏女孩李坏坏,会突然做出很坏很坏的事情哦!不要以为你能随随便便拿捏住我! 大概就是类似这种警告吧。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程参谋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这是一个丑陋而恐怖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美好而真实的情感,我的否定就像一张草席子将这洞口覆盖住了,而那些美好的事物:音乐、寂静的相对、爱情的诗篇、凝视、倾听等等,全都像轻盈洁白的雪花纷纷落到草席上面,它们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松软的一层,美丽而干净,没有人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黑洞。 我在我的房间里摆上各种镜子,我看到我的胳肢窝边上长出了一道皱纹,细细的,却很显眼,我把皱纹往上一扯,皮拉得长长的,就像我小时候拉外婆脖子上的皮一样,这个现象触目惊心,使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我母亲二十二岁生我,她在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一个很有见地的女友多次教导我要早些结婚,早些生孩子,这些事情越晚就越不好办,越早生孩子越好恢复,而恢复好了干什么都来得及,我现在认识到这的确是一至理名言。 想到年龄我立即动身找出一个鸡蛋,我一边在脸上抹蛋清一边想,我需要有所行动了。我这样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应该进行改良甚而进行一场革命,或者让程参谋离婚跟我结婚,或者我离开他。我忽然觉得需要一个家庭和一个孩子,这两样东西很容易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产生诱惑,家庭和孩子,那是多么暖人多么可爱的事物!既是花朵又是果实,它们芬芳地围绕着女人,散发出湿润的气息,这些气息沁入女人的皮肤,是最好最天然的营养物,我们总是看到独身女人精心装饰过的脸孔有一种遮掩不住的憔悴。孩子的笑声就是天堂的笑声,我在寂静中听见那笑声从我身体的深处飘逸而出,一阵又一阵,令我心疼和迷醉,它们就像夏天莲塘的气息。 在我和程参谋的交往中,我总是精确地记住他所说的有关他妻子的一切。我知道,她叫蓝田玉,她的名字令我嫉妒。台湾人,她的籍贯令我嫉妒。隐居在阿里里山里的才女。当代昆曲第一人。扫墓人支部总司令遗孀。总之她的一切都令我嫉妒。 我希望蓝田玉的长相不如她的名字那么美,但这个幻想在我第一次去程参谋家的时候就破灭了。她的卧室里挂着她的单人照,从照片上看上去,蓝田玉实在比我漂亮多了。而等我在熟悉的房子亲眼见到了蓝田玉,哈,她几乎就像照片上那么漂亮,只是没有那么年轻,但这种不年轻并没有损害她的美,反而给她的容貌上了一层浓醇的光彩,使我觉得她年轻时的照片反而有些单薄了。我想如果我在十年之后有她这样的神采,生活就是值得的。 蓝田玉问我她家好不好找,我说不太好找。然后我就开始称赞她年轻美丽,这是我跟女性打交道的习惯,这样可以使我放松,使我不心怀嫉妒。蓝田玉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知识女性,她没问我的年龄籍贯婚否,也不跟我夸自己的女儿丈夫,她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旧报纸和旧相册让我看,我在那张她穿比基尼的艳照上凝视良久。中午她留我吃饭,她手脚麻利地在干净的厨房里做了一个很香的炒饭和一个蘑菇汤。之后她又送我到电梯口。 蓝田玉告诉我她是扫墓人,我便也告诉她我是盗墓人。她愣了又愣,然后怜悯似的跟我说我是掘墓人,不是盗墓人。真正的盗墓人在忍受着屈辱寻求复仇的机会。我只是被催眠被玩弄的掘墓人而已。 我笑了。我说如果我是掘墓人,而你是扫墓人,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她也伤心一般地笑了。她说现在她和我因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大家是朋友。 在大街上我心情沉重地想:当年掘墓人为什么要反抗呢?是谁使我和蓝田玉这样优秀的女人曾经沦为敌人的呢?我想到了黑猫。可恶的黑猫。下次程参谋唤醒她的时候,我要想出更多的鬼主意来把她凌辱报复。 我又开始化妆,我现在的妆要化得好多了,这是我精心研究的成果,这种研究的动力除了女为悦己者容外,取悦于自己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长期以来我认识到,感觉自己年轻是年轻的一个首要条件,所以我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早晨、精神委靡不振的早晨、失恋的早晨、认为得了癌症的早晨,在这样一些早晨为自己化妆。 我用一种深棕色的眉笔淡化我的文得过深的眉毛,因我的眼睛太大,所以眼影要十分慎重,又大又深的眼窝无疑不好看,我小心地用纯黑色的眼线笔将眼睛加长,黑色往眼角的方向发展,这会使我的眼睛长而妩媚,比单纯的大多一些神秘和成熟。然后我必须上腮红,这能改变脸型并增加层次,一上完腮红立即好看多了,最后剩下嘴唇,我参照时尚杂志的图示,先上一层无色唇膏,再上一层暗红的唇膏,用面巾纸将油抿去,扑粉,用唇线笔描唇,再涂上唇膏。大功告成的时候在镜子里容光焕发,年轻动人。报纸上说,打扮是延缓衰老的秘诀之一,原因在于打扮得年轻能使身体分泌一种有益于身体的酶。化妆是一种暗示,而不是一种欺骗,我们为什么不暗示自己年轻些、健康些、快乐些、美丽些呢? 所以没有事的时候我喜欢化妆,化了妆我希望有人来,如果没有人来我就照镜子。 有一些女人就要从镜子里出来了,她们最英勇最活泼,因此最美丽,她们的身体触碰到镜子冰冷的表面,我听见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种声音灼伤着她们的皮肤,灼痛着她们的眼睛,但我们最后听见乒的一声,镜子在空中舞蹈着,破碎在地上。 五 程参谋对不知道自己是黑猫的白腚说,如果你还想继续住在掘墓人遗址,就到我家里来一趟。 白腚说:好,我来。她想那件事肯定是要发生的,想到这件事她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内衣,女人总是这样。 白腚去买了一套黑色真丝内衣,后来她又觉得黑色虽然神秘,并且能衬托出肤色的白皙,但也许只是一种女人的趣味,于是又去买了一套比较肉感的暖色调的真丝内衣。像水面般光滑、柔软,半圆地凸现在丝绸下面的身体富有弹性,温暖,撩人,随着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抖,就像有一种细小的风轻拂而过,使真丝内衣上的本色花朵生动起来。 在催眠暗示下,白腚从来没有性生活。想到她姣好的肉体将要在一个异性面前展开,她甚至有些激动,于是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一场性交易,而是她生理的需要,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尽管饭不好,还是可以吃的。她想象自己将躺在一张大床上,穿着内衣,线条动人地躺着,几朵丝绣的菊花在她乳房的上面闪着隐隐的乳白色的光泽,窗帘已经拉上,但还是有些被过滤剩下的阳光漏进来,朦胧地恰到好处地洒在大床上,白腚的身体就在这圈光晕中。床正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撩人地陈列在床上,她的双腿双臂光滑地裸露出来,就像在海滩丽日之下晒太阳的女郎。这使她联想到西方,热烈,大胆,疯狂,与这里偷偷摸摸半明半暗的气氛完全两样。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位置,镜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产生完美的欲望。 白腚尽量挺着胸,收着腹,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细腰丰乳,她有些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体。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她感到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搓揉,手给予肉体的感觉最细密、最丰满,它的灵活度导致了无穷的感觉层次,既能提供富于力度的抚摸,又会像风轻轻掠过我们的毛孔,既热烈又柔情。 正对着大床的穿衣镜,白腚在想象中听到了水声。水落到她的皮肤上,凉爽,润泽,畅快无比。水花溅在女性的躯体上,如同一棵优美的树干上迅速地长出许多透明的花朵,它们飞快地变幻,一秒钟也不停留,它们在一秒钟之内生长和消失,另一秒钟诞生的又是一些新的花朵,它们从不重复,自天而降,携带着激情和力量,它们是一种向下流淌的火焰,它们所到之处唤醒了我们的血液。我们总是敞开我们的躯体迎接这奔流而下的——水。做爱之前沐浴只是白腚的想象,她躺在大床上听到的水声仅仅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之后是水龙头喷出的水与洗手池短兵相接的声音。 程参谋走进房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他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得临时出一趟差,有一个会,对方非要让我去,说如果我不去规格就不够,我怎么也推不掉,他们还让人把票都买好了,过一会儿司机还要给我来电话。 程参谋说:还有半小时。我们抓紧一点。 程参谋脱他自己的衣服。 程参谋说:你快脱呀! 程参谋说,你不高兴了? 程参谋说:你很快就会高兴的。 程参谋说:我来帮你脱吧。 一切白腚想象中的手的美妙、舌头的美妙全都没有出现,它们变成了天国的佳果,远远地悬挂着。 她全身僵硬干涩。 她僵硬而干涩地感觉着程参谋身体的压迫,以及干硬的进入。时间不长,但她觉得程参谋的身体就像铁一样重,一点人的感觉都没有。她像忍受酷刑一样忍受着这桩本该十分美妙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冷的,她冷冷地看着扭曲变形的那程参谋的脸,她想她若是一个女巫,事成之后她将诅咒他,让他得一种可怕的病。 穿衣服的时候来了一次电话,是司机打来的,问什么时候来接他。程参谋说:过五分钟吧,过五分钟再来。 白腚坐在床沿上,她看那程参谋把那天蓝色的旅行袋拉开,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遍,又匆匆找出几盒好烟塞进去。 他看到白腚还坐着不动,便说:你抓紧一点,司机一会就来了。 白腚冷眼看着他,还是不动。 程参谋有些着急。 他说:实在对不起。 白腚还是坐着不动。 程参谋才忽然想起,说:对了,证明信还没给你。那个啥,那个能让你继续有房子住的证明信啊。 他急急地在公文包里翻找,一边说: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的。他在包里没找到,又到抽屉里乱翻,还是没有找着。他自嘲说:越急越出事。 他看了一下钟,说:实在来不及了,白腚,你要相信我,只要飞机不出事,我一定把这个事情办成,这次实在是太急了,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他舔了舔嘴唇:再等等吧。我好渴,你给我削个苹果。 白腚神思恍惚地下了床,走到厨房。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 刀刃雪光闪闪,像雪山上的月亮那样高洁,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它在这个恍惚的夜晚照耀了这个女人。女人恍惚着走向它,像黑猫捧着红旗那样捧着它,她的脸贴在它上面,冰凉的感觉使她舒服。她拿着这把刀到卧室里去了。 程参谋背对着她穿鞋。白腚拿着刀仔细看他,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就是他脖子上一侧微微跳动着的那道东西,她就从那个地方割了下去。 鲜血立即以一种力量喷射出来,它们呼啸着冲向天花板,它们像红色的雨点打在天花板上,又像焰火般落下来,落得满屋都是,那个场面真是无比壮观。鲜血越喷越低,它们不再像焰火和喷泉,但还是不住地流出来。白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这下她看到了,这是一个世面,见过了鲜血才算见过了世面。程参谋的鲜血流满了整个床铺,又从床上流到地板上。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程参谋倒在地上扭曲着挣扎,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你……你怎么可能……你是……盗墓人?! 白腚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是盗墓人。她只是一个被催眠注入了过多爱情的女人而已。爱有多浓烈,恨就有多浓烈。黑猫会杀人,白腚也会。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做过安全设定,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杀手,你、你是怎么绕开的?…… 血流不止,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生命聆听真相,程参谋疯狂地吼叫起来。 该死!紧急指令启动!黑猫人格回归!救、救我! 走投无路。堂堂程参谋,而今竟然需要向恨自己入骨的真正仇人求救了。 黑猫!你、你亲眼见过所以也明白的吧?哈、哈哈。坏坏她确实是我从盗墓人里挖出来的,知道暗杀李鹏志的那个盗墓人高层的身份情报,让她姑且守口如瓶,不过是因为我很喜欢看她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来回摇摆而已。可如果我死了,她就会被其它男人回收,然后说出一切,把你们的渺茫希望出卖得一干二净啊! 他狂笑着咳血:还是说你宁愿在此之前亲手杀掉坏坏,杀掉你最爱的人?……如果连这都不怕,好,你就看着我在这里死吧! 黑猫的脸沉浸在阴影里。 她并没有理睬程参谋的垂死叫嚣。 她注目于那把刀。那把注目之下就会解开某些催眠指令的刀。以及把那把刀放在那里的女人。明明白白地就站在这里,却令程参谋视而不见的女人。 或者说,女神。 掘墓人誓死反抗的,那位女神。 有那么一瞬间。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瞬间。黑猫历经成百上千次折磨尚且未尝动摇的理想,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裂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 谢谢。…… 不止是谢朱觉赐予了她这个“敌人”报复“手下”的机会,更是谢她的尊重。 只做助推,不做代劳,让白腚用自己的意志去选,去杀。 如此这般的尊重。 该杀的人,终究是要亲手握刀,亲自杀下去。 六 在程参谋的葬礼上,我重新撞见了那个熟悉的女人。白腚,或者黑猫。我分不清。她的手里握着刀。 蓝天丽日如同圆号般喷亮,它黄金般地自天而降,与此同时到达我们面前的是满目灼灼其华的艳红的木棉花,它们铺天盖地,明亮又闪烁,热烈而温柔。它们就是再生的鸟儿。 坏坏,…… 我听见她在哽咽着说话。 我来杀你了。一 我叫李坏坏。我的确很坏。作为掘墓人的一份子,作为敢于与朱觉和支持朱觉的男人女人对着干的女孩子,我们有一个算一个都很坏。而我作为李鹏志的六妹,作为扫墓人支部总司令家里出来的大叛徒,更是坏上加坏,格外的坏。 这种坏一直持续到掘墓人一败涂地,一直持续到我作为俘虏被男人强压着制服在地上,又揪起眼皮强迫与其双目对视为止。 事后即使度过多年,黑猫的眼睛总是在深夜里悬浮在我的窗外,如同火焰与宝石。她的业绩像一股轻若游丝的灰尘,穿过某种奇怪的回廊进入我的梦中。 她穆然不动,脸色苍白。 就像我在刑场上看到的那些罪犯一样。 黑猫在我的梦中用她柔软修长的手指抚摸我的脸,她俯身凑近我,用耳语般的声音对我说:坏坏,你知道我最爱谁吗? 黑猫的气息凉凉地吹动我细小的汗毛,使我有一种体贴入微的感觉。我说我不知道。她垂下她长长的睫毛说:你把我想象成男的。我说你当了男的我就不喜欢你了。 黑猫躺在我的床上,她的眼睛像宝石一样又黑又亮,火焰四溅,在我所认识的女孩中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只能出现在梦里或者电影中。 黑猫盯着天花板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她伸出一根手指悬在空中,奇怪、毫无来由,在她远离这世上之后我仍能看见并且触摸。 她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我爱的就是你。后半句话我是从她的眼睛里看到的,黑猫没有把它说出来。她常常只说半句话,自始至终是个羞怯的女孩。她只是说:我一定要让你知道! 晚上的时候床底的一盆指甲花散发出一种奇怪的气味,有点像番石榴熟透时发出的气味,那是一种极甜甜得过分的气味,甜到极点让人想到两个词:腐烂与死亡。 正常的女孩是不会把指甲花放在屋内的。这是一种应该放在门口的花,或者放在天井,要见天空和露水,那种从叶子中间出现的花朵,或者淡如月光,或者艳如鲜血。它们走上女孩长长的指甲,闪耀迷人的光泽。 黑猫由于童年的经历独特,嗜爱床底下的空间,她说那里既安全又宁静,她从小就喜欢把一切心爱的东西放在床底。我在我的梦中看到被黑猫置放在床底下的指甲花开放出奇异的花朵,硕大而妖艳,花瓣状的嘴唇,一开一合,说出一些模糊不清的话语。 我一直搞不清楚它们在说些什么。我知道我此生的使命就是破译它们。这个使命使我头疼。 在那个晚上,指甲花散发出来的腐烂气息弥漫了我们的屋子,黑猫从床上走到桌子跟前化妆。 她说:我要化一个梦幻妆。 我问她是不是要去假装投降,然后在床上暗杀一个扫墓人的干部。她的眼睛很妖娆地闪了一下,她说她去找一个姓程的坏胚参谋。我说好,只是程参谋是一个俗人,不会欣赏你的梦幻妆,不如化一个艳妆。 黑猫听从了我的话,潮湿的屋子里顿时充满了劣质化妆品的气味。 黑猫曾经说过,为了我,她愿意去跟男人睡觉。我当时觉得这是一句戏言,立刻就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妖娆而诡秘的一笑使我如梦初醒,我想她去找程参谋必是去杀他。 她化了一个浓艳的妆。 她的眼睛妖娆而诡秘。 她说你好好地在家等着我,她的声音像鸽子一样纯洁地咕咕叫。她脱掉了所有的衣服,她的乳房坚挺结实,像罗丹的雕塑一样美好。 我说黑猫你不要去,跟男人睡觉你并不快活。 黑猫套上一条紫色的连衣裙,这种颜色使她坚定。 她说:你、在、家、等、我、回、来。 她像一道紫色的闪电,转身一闪就不见了。 这个夜晚到了天黑的时候天没有黑,而是布满了反常的青黄颜色,那是一种罕见的黄光,这种黄光好像既来自时光的深处,又来自地狱的缝隙向空中弥漫,天地间满是这种黄色的光亮。 后来我想起来,这是暴雨来临之前的颜色,但那个晚上雨始终没有下下来。 我在黑猫的小黑屋里等她回来。我听见床底下的指甲花发出风铃般的声音,反复、低徊,我从它们轻盈悦耳的震动声中听到一句令我心动的话。指甲花瓣在掉落,它们像黑猫的指甲一样充满灵性,从床底下分纷飘至床上。黑猫的声音从屋顶的天窗漏下来,像一支箭,从我的头顶击落。 夜很深的时候黑猫回来了。 屋子时腥甜的气味浓得化不开,我分辨不出这气味到底是从指甲花发出的还是来自黑猫的身上。 黑猫的眼睛如同火焰和宝石,那是她最后火光四溅的夜晚。她说:我累极了,我要上床。我把黑猫的衣服脱掉,让她躺在枕头上,她让我搂着她,她的身体像秋天一样瑟瑟发抖。她让我紧紧搂着她。 她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想她一定是成功了,那个什么狗屁程参谋现在一定是倒在血泊之中了。 可是她轻轻地跟我说:没想到被男人打屁股居然这么舒服。坏坏,你也是个坏女孩,坏女孩想做坏事时被男人毫不客气地把屁股打个稀烂一定是再畅爽不过的。何况,我是黑猫,黑猫在挨揍时像真正的宠物猫猫被撸一样弓起后背撅起腚喵喵叫,更有一份加倍的愉快。 我呆住。我疯了似的拉下黑猫的裤子。她那原本浑圆又白嫩的屁股已经血肉模糊,更可怕的是混杂着一种浓烈的猩甜的气味。烧焦一般的气味。我辨认出程参谋不仅用教鞭和锉刀光临过黑猫的屁股,还使用过烧得通红的烙铁。而他这样做着的时候,黑猫却在舒爽顺从地喵喵叫。 我的心沉到谷底。我知道我见到的已经不再是之前的那个黑猫了。 二 黑猫就这样在我的生活里一闪而过,如同某种奇怪的闪电,后来她消失在我的故事中,一直没有出现。我再次看到她的时候,许多年已经过去了,而她的名字也变成了白腚。 我看见她的时候她正站在那幢灰色旧楼的护廊上涂口红,我想她大概要去赴一个约会,凡是对约会重视的女人都会先涂上口红,特别对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来说,口红的重要程度绝对不亚于皮鞋,这个年龄的女人虽然风度成熟,魅力最佳,嘴唇却失去了血色的润泽,枯涩无光。上了唇膏的白腚一下变得十分美丽,我想这也不完全是口红的作用,更重要的是一种暗示,只要一个长得不难看的女人意识到自己美丽,她马上就会美丽起来,这是我的想法,就跟上帝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一样。 当时正是下午五点左右,残存的阳光照到白腚站着的护廊上,她侧对着我所在的方向,长及脚踝的黑色裙裤占据了她大半个身躯。她的白色衬衣在傍晚显得十分干净,这使她既美丽又神秘,同时使我联想到打开的崭新的钢琴,以及从舞台上流淌出来的音乐。 我站在那里等候我的情人,或者说是,主人。 现在掘墓人中的每一位都需要有这样的情人兼主人,他必须来自扫墓人,他还必须是个男人。掘墓人草创的时候,就有这样的处理俘虏的传统,就像李茵的妈妈廖惠芬跟李茵的爸爸李鹏志一样;覆灭之后则更是成了标配。掘墓人中大半已经被扫墓人催眠了,小半还没有。大半被催眠的当然作为战利品“嫁”入扫墓人——当然不能是真嫁,爱确实爱得要死要活,但是却不能真嫁,只能做连名分都没有的情人,苦苦爱恋着直到白白老去,这样耍弄曾经的敌人格外令人愉快。至于那小半没有的,比如我,比如我那些自称盗墓人的姐妹们,为了隐藏自己以求得一个反抗的机会,也必须装成被催眠的样子,有时候装得连自己都忘了。 总之,无论对于曾经的掘墓人还是如今的盗墓人来说,这是一个主人充满了生活的年代,扫墓人的催眠指令常教育我们提及主人就像说自己的手足一样坦然,我需要主人就像需要父亲,程参谋正是这样一个切合了我的各种需要的人。 一看到程参谋我就想起黑猫,想起黑猫血肉模糊的屁股,想起黑猫现在的名字白腚,然后我甜甜地叫他爸爸的时候就格外刺激。 当时程参谋正在跟他的老相识道别。这位老相识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女人,虽然她穿着那种图书馆特有的蓝大褂,(这跟白大褂给人造成的视觉印象截然不同,前者总是让人联想到卖肉或卖盐的售货员。)我还是一眼看到了那种知识女性的气质与教养,她站相很好地在资料室的台阶上跟程参谋说话,低眉顺眼,掏心掏肺。我想很久以前她也许是掘墓人里杀气腾腾的巾帼将军,但我没有发展这个思路。因为白腚已经出现在护廊上,她更让我感兴趣。 在我的窥视中,白腚的衣服纷纷扬扬像鸟儿一样飞离她的身体,我自童年时代起就对女人的身体有一种病态的迷狂,常常需要看到它们。这个欲望曾经一度中断,正是白腚(她像一束阳光),她无意中让我看到了它。乳白色真丝内衣的那朵丝绣菊花散发着柔美的亮光,白腚曾经对我说,她死了以后希望我给她买一大把菊花撒在她的身体上,她的口气坚定而从容,就像她确凿无疑地看到了后来的事实。 白腚的真丝内衣和衣服下面的身体永远使我感到一种透彻的美感,每当我看到好的人体摄影或人体绘画时我就想到白腚,她的身体的每一个弯度、每一处亮泽、每一个暗处都显示出一种令人惊叹的完美。我想我应当做一名摄影家。不是摄影者,而是摄影家,后者意味着更高的技能和对美的发现,这样才能配得上白腚,我将以一个女人的目光(我的摄影机也将是一部女性的机器)对着另一个优秀而完美的女性,从我手上出现的人体照片一定去尽了男性的欲望,从而散发出来自女性的真正的美。我想起另一个女人拍摄的以陈冲为模特儿的人体摄影,那种美丽十分接近我的理想,我有时沉浸在这种美丽之中,就像月亮悬浮在冰山之上,清凉,空彻,一切无关的东西都远离。那是多么地好,白腚。 她的内衣像一只鸟儿飞离了她的身体,这层柔软轻盈的织物带着皱褶和体温堆积在一只陈年的红木圆凳上,这只来路不明的圆凳一开始就在这间房间里,在白腚搬来之前就在那里。我看到这圆凳就在房间的角落里,它一直堆满了尘土,是否有一个逝去的女人,一个指挥千军万马反抗扫墓人的巾帼女英雄使用过它?掘墓人还在时,这里曾经是一个秘密的指挥室。也许在某一个风雨之夜,在掘墓人一败涂地的时候,这个走投无路的女人踏上圆凳,把自己的脖子套在房梁垂下的绳索上,然后她蹬掉圆凳,气绝而亡。从此这只红木圆凳缠绕上了一种不祥之气。 象征着掘墓人,不,象征着女人一败涂地的不祥之气。 我看到它被白腚罩上了一个凳罩,这是白腚专门做的,她选用了一种碎花棉布,深红浓绿,细细碎碎的一片,中间镶着本色白棉布组成的菱形图案,风格有点像秀水东街出售给外国人的那种拼接图案的棉布床罩,漂亮,脱俗,富有装饰感。它轰然倒在镶木的地板上,木质相撞的声音回响良久,它们进入墙上和房梁的缝隙,隐藏在那里。 逝去女人的身影曾经在这间房子里飘来飘去,她的两条腿在空中击荡,发出圆润的声音,我想她的脚上一定有某种奇妙的佩器,它们相碰发出击玉般的声音。她的皮拖鞋(或绣花鞋,这关系到年代,她在这里是一个不同年代的女人。不同年代的自杀女人就是她,她就是那些女人,那些女人就是她,她就是掘墓人所有香消玉殒姐妹的集合)掉落下地,发出短促的声音,粉红色的脚后跟赤裸、孤独、光洁、美丽,它们悬浮在空中,它们的温度由热变冷,它们的颜色由粉红变紫红变青紫变青灰变灰白。它们停留在灰白的颜色上,直到变为灰烬也仍是这样的颜色。 白腚对这个逝去已久的女人一无所知,就像她对自己曾为掘墓人骨干的过去一无所知一样。她的记忆被清理过。出于主人们的不同偏好,掘墓人的残党被下达了不同的催眠指令。一些维持着记忆在仇恨和爱恋之间痛苦挣扎,另外一些则变成了完全不知情而且“偶然”爱上坏男人的可怜女人。白腚属于后者。她在这个掘墓人曾经战斗过的房间里把自己给过十个(或二十个)来自扫墓人的男人,有些男人到这里来,男人反复说掘墓人的故事想刺激她的屈辱,可白腚什么都不知道,然后他们有些尴尬地对坐着。他们坐了很久,但也可能只是一小会,因为双方心怀鬼胎才失去了正常的时间感觉。这样的时间携带着莫名的空间和重量,使置身其中的人茫然无措。 白腚的皮肤和肉体在无所事事的等待中感觉到这种重量,就像我和程参谋处在僵持阶段时的感觉一样。程参谋,显而易见,在扫墓人内部是一名掌有实权的参谋。而他的身份还不止于此。他是程师走的直系后代,天下之血的继承者,所谓“只有领悟天下,才能掌握世界”,他就比我和李鹏志的世界之血更加高贵,在男人帮里堪称无冕之王。据程参谋后来交待,他以前的女人都是主动型的,对此我深信不疑。扫墓人的女人想要对朱觉表达忠诚离不开他;掘墓人的女人被植入要死要活的爱情离不开他;像我这样虚与委蛇的盗墓人,为了活下去实现我的目标,同样离不开他。 女人终究离不开男人。哪怕在这个或信奉或厌恨着朱觉的女人的群体里也一样。 程参谋一开始对我没有太多的办法,这因为我对于他显得过分年轻,同时我又太被动,我在等待这位年长的男子引导我,或者说引诱我。但当时程参谋无法弄清我到底有没有过性经验,这将决定他怎样对待我。我就是像白腚那样坐着,我听见程参谋问我:掘墓人覆灭之后,你跟我们扫墓人有更进一步的接触吗?我说应该有的都有。他显然不是想问这个,过了一会他只好直接问:你有主人吗?我笑笑没说话,他有些窘。我想他还是没搞清楚我到底是不是处女。我无辜地坐着,程参谋不停地喝茶,后来他想起来放舞曲,音乐一响他就放松了,他说:咱们跳舞好吗?我说我不会。他说怎么可能呢,我来教你。他把我拉起来,我咯咯地笑,很像一个放荡的女孩。程参谋从我的笑声中感觉到了性的意味,他一把搂着我,他的气息就在我头发的上方,它们像一些春天的灰色兔子在原野奔腾,肥硕,健壮,不可阻挡。如果是现在,我可以用生猛海鲜的“生猛”二字来形容,这样就更生动和通俗一些。他的气息侵入我的全身,就像一只无形的手触摸到我身上最敏感的地方。 气息就是肉体,就是嘴唇和手指,它们真实地抵达了它们的彼岸,这种抵达毫不费劲,就像地心引力吸引任何物体一样轻而易举。我听见这些气息散发的地方发出我的名字的呼唤:“坏坏,坏坏……”简直就像白腚还是黑猫时对我所说的那样。这声音携带着气息,小声而变形,有一种奇怪的柔软和一种奇怪的坚硬混合其中,使我感到它不是出自程参谋的口,而是来自他身上某个隐秘的器官。 有一种潮涌在我们身体的中间漫洇。我看到白腚的衣服和男人的衣服重叠在一起,窗帘的缝隙使我们只看到这些,我听见他们的声音在床铺和圆凳的上方撞击,她发出的叫唤被一种强大而结实的东西堵住,血液奔流的声音在画外隆隆作响,像瀑布、林涛,又像火车行进的声音,我们体内的液汁就是这音响的源泉,飞湍的激流在我们的身体内,我们的身体在飞湍的激流中,肉体就是激流,我们从高处往低处流淌,超出常规的速度使我们骤然失重,体内被抽空又被充塞,身体一次又一次地顺流而下,水花飞溅,我们发出一声声欢快的叫喊。 白腚和我,掘墓人残存的姐妹,我们体内来自同一个恶臭男人的汁液使我们闪闪发亮。 三 白腚搬来之前这个房间堆放着过时的公物,那些褪色的写着“拒绝朱觉”“打倒投降派”“打倒腐败的男性分子”“女人万岁”的横幅,令人想起掘墓人还能公开反抗扫墓人的年代。它们早就不被使用,杂物房的木门一直未被开启。掘墓人遗址向来不允许住人,白腚为此找遍了她所能找到的扫墓人的所有领导,至于直接负责管理这块遗迹的程参谋,她更是找了许多遍,这种频繁的接触使我感到有些暧昧,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呢?我想我如果是白腚,我很可能作出某种交换,一劳永逸的事情太有诱惑力了。当然这里有一些理论问题使我们感到迟疑,但在我们的生存中我们总是行动第一。 白腚柔软而飘逸的裙裤在寂静无人的走廊上拂动,在那幢四层的灰色办公楼里还有一个房间亮着灯,那是程参谋,一个不喜欢回家的男人,这个男人总是以各种借口不回家,他从未想到离婚。他假装勤奋工作只是不想回家,白腚在人去室空的办公室里,她在布幔遮住的床铺旁总是做同一样事情:照镜子。她总是被自己的美丽所倾倒。天已黑尽,她到走廊去,看到白亮的光线从门与地板交接的地方散发出来。 我在离程参谋几步远的地方翻书看,这个资料室的书库已经很久没有清扫了,书架和书都积着一层厚尘,每抽出一本书都使我感到呛鼻。 这个糟糕的地方是我一个月来的做爱地点,选择这个既没法坐下又不便躺下,既没有风景又没有东西吃的地方玩什么女人实在荒唐,我想这既出于我的无聊,也说明程参谋对我的感情日益淡薄,已经到了走下坡路的时候了。 这可不行。我得想办法唤醒他的兴趣。自掴耳光会有效吗?不太行。我知道程参谋只喜欢富有反差的耳光盛宴。他曾经令白腚短暂地变回黑猫,对他恨之入骨,然后疯狂地自掴耳光。程参谋当时下达的命令是对他的气愤只能通过自己扇自己耳光的方式来发泄,越生气就扇得越狠。这个命令还是我帮他想的。我总多有各种稀奇古怪的鬼主意,每次都让程参谋拍案叫绝,然后将黑猫重新唤出来。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做了一千六百零二十七次。黑猫很大程度上已经和白腚是共享同一躯壳的不同人格。每次唤醒黑猫时,程参谋都要像组装玩具一样精细地选择她记得哪些调教和指令,还是什么都不记得,干干净净地回到那个被俘虏的夜晚。 我不是黑猫。我实现不了这种反差。我没法对程参谋生气。哪怕他再怎么欺负我玩弄我,哪怕他揭我长在黑猫悲剧上的伤疤,我也只会咯咯娇笑着,天真烂漫似的回应他:“都过去了,别闹了。” 我往程参谋的办公室打电话,我说:程参谋,我想你。程参谋一听就说:我正要去天辣椒那里“听戏”呢!他连忙把电话挂断了。第二天我又给他打电话,程参谋在电话里正色说:我这几天要到地下资料室去查资料,你到那里找我吧。我问资料室有什么好玩的吗?他告诉我掘墓人战扫墓人的时候,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地方,是掘墓人的秘密指挥中心。你们掘墓人真的厉害呀,竟然把我们扫墓人内部的一些姐妹争取到她们那里去了。可惜,那些婊子用现在的话说都是降临派,不满我们男人归不满,对朱觉的崇敬是无可质疑的。掘墓人成功破坏大量朱觉墓的捷报反倒令她们在背叛了我们之后又背叛了你们,带着掘墓人的重要情报乖乖地把自己捆绑好重新来投降我们了。而掘墓人内部,又有几个重要人物被我们提前下达了催眠扳机,在最关键的时候突然出卖了姐妹。这样才一败涂地。那个资料室被攻占的时候,战争就彻底结束了。 难道你不想看看你的旧同袍吗?程参谋说。当时我百无聊赖,我说:别说是资料室,就是厕所我也愿意去看看。 我乘十三路公共汽车来到了那幢象征旧时代的灰色大楼,我对它的外围那雍容自得的护廊以及外观上所有复杂的细节都十二分地喜欢,本来我一直以为我是欣赏那种简洁明快的现代建筑风格的,我对烦琐的东西最反感,在所有朝代的工艺品中,最憎恨清朝的工艺品,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引起生理上的反应:头晕。如果有谁想陷害我,只要买上一套清朝工艺品的明信片散放在我居室的桌椅床铺等处,在这样的环境站上几分钟,我就可能被诱发狂躁型精神病。但这幢灰楼是西洋风格的建筑,它使我有新奇感。同时它门户紧闭,护廊空疏,是一部悬念片的好实景,有可能被希区柯克看中。 白腚就是在这幢灰楼的护廊上出现的。后来我才搞清楚,她到这里来也是和程参谋一样,是来做爱的,那个风韵犹存的女人是白腚的姨妈,同样是昔日掘墓人的高层。她的记忆还在。不知道她对程参谋点头哈腰的时候是什么心情,看着白腚爬上他的床时又是什么心情? 我在尘埃密布的书架上找到一本《从崛起到没落:掘墓人战略得失复盘》,我立即朝程参谋嚷道:这个有意思,过来看看这个!架上的灰尘被我大呼小叫的气息所拂动,在我和程参谋之间尘土飞扬弥漫,在昏暗书库的黄色灯光下尘埃的颗粒像乌云一样厚密。每一粒灰尘都在反光,这层尘埃的光幕使我看不清程参谋,他的身影就像在雾里一样影影绰绰,朦胧得像修拉的画。我越过浓密的灰尘走到程参谋跟前,把手上的书给他看。 他说他知道了。然后又埋头看一本《掘墓人高层艳照全集》。他对我的热情采取了这样干涩的反应,这使我心生怨气,我恶狠狠地把《从崛起到没落:掘墓人战略得失复盘》在他衣服上猛拍几下,灰尘把他呛得直咳嗽,我说咳得好!程参谋说你别这样,这使我觉得他像一个父亲而不是一个情人。情不自禁地,我连声又叫了几次爸爸,可是他不理我。 在某个月影横斜、月白风清、月华如霰的夜晚,程参谋说:坏坏,你是一个捣蛋精,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的气息散尽了热量,如同已经消失的月光。 程参谋还在看姐妹们的艳照。我站在他的身边不动,就像抗议,是一个寸步不让的立场。就像我还在掘墓人的时候一样,寸步不让。 寸步不让?我实在已经让过太多步了!让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是在做什么了! 我经常在奇怪为什么除了“虚与委蛇”,我这么长时间都没做过什么像样的复仇行动,就像我奇怪为什么程参谋明明知道我是盗墓人却完全不加提防。他就仿佛洞穿我不会伤害他一样。 我也曾经被催眠过吗?复仇无望就破罐子破摔索性赖上一个敌人胡作非为是程参谋命令我做的吗?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需要知道,我这辈子已经赖定这个男人了。 爱情问题是女中学生们的话题。我常常想到,程参谋家里有一个恩爱的老婆,外面又有我这样一个情人,这使他的生活十全十美,我常常觉得,我对于他仅仅是一种点缀,是无足轻重的。 点缀,这个词潜伏在我衣服的皱褶里,飘浮在那间我借住的小屋的床底下,在被子里和枕头上,在两种完全不同的肉体的接触处,在我腰间的那只手上,黑沉沉的睡意扑来,我进入睡眠之前还听见他的叹息。 而现在,在这个尘灰弥漫(它们在灯光下的扩散偷换了月华之霰,美好的感觉轻易地就被败坏了,或者说它们搅在一起像一锅烂粥)的书库里,同一个词又自下而上地升到我的心口。 点缀,点缀,点缀!这个词被我一次次地强加在我与程参谋的关系中,像一朵难看的大花被我戴在自己的头上,像一只病鸡戴着一顶歪腻腻的鸡冠,这个喜欢自虐的人在尘土弥漫的书库中看到自己心造的形象。 那些令人不快的想法在我眼里膨胀着,有颜色(沉闷的灰色)、有重量(我感到胸口有些闷)、有声音(类似于噪音的那种不和谐音),既柔软又有穿透力,这片灰色的东西把我笼罩住缠绕住了。紧跟在这片东西之后的,是阴谋、复仇和恶作剧。我们不知道最后是什么。我听见自己在心里说:程参谋,我真想背叛掘墓人。他的身体挤压着我,在垂下了窗帘的小屋子里,我紧闭着眼睛,用身上最敏感的地方感觉着他。但是我感到自己疲惫、干涩,磨擦使我不舒服,我说:程参谋,我在想象自己狠狠背叛掘墓人。那个无耻的字眼使我感到了刺激和快感,干涩的感觉顷刻变光滑了,像手握着无鳞的鱼那样有种滑腻的感觉。掘墓人已经败了。败在扫墓人手下。指望一场翻身是愚蠢的,要推翻男性的统治是不可能的,我们打不倒他们,所以必须利用他们,这是谁的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呢? 四 我在那幢旧时代的灰楼后的资料室里对程参谋产生了报复心理,他对此一无所知。他在尘土旋转的书库里入迷地看我旧日同袍的艳照,我自己脱成比基尼搔首弄姿地诱惑他,也没有把他的注意力引开。幸亏人家要关门了。程参谋走到楼外的市道上仍沉浸在材料中,他兴奋地说这些艳照真好看,又纯又色,坏坏,你知道吗?他说,这些艳照不是她们自愿拍的,而是刚刚被我们俘虏催眠的时候,作为测试催眠进程的一环拍下的。程参谋有些眉飞色舞,我很想问他:这他妈的不是废话吗?如果不是脑子被动了手脚,谁会想穿成那样给你们这些臭男人看?这是我的一盆冷水,我想把它泼在程参谋的头上。但在最后关头我忍住了,我想我还是应该尊敬自己的主人。 程参谋说想让我和他的妻子见一次面。我,坏坏的李坏坏在盘算着我的侵略计划。我想第一步应该趁程参谋不在家的时候到他家作一次侦察,我眼前立即出现了程参谋家那套四室一厅的套房,他妻子不在家的时候我曾经去过两次,对这四间房的布局和每间房的功用一清二楚,它的拐角、阳台、卫生间、厨房。虽然程参谋和妻子各有自己的房间,那一间房间是她的私人领地,我在程参谋的家里偏执而无礼,坚持要到他妻子的房间去,我推开门,到她卧室的床前站了一小会,获得了一种侵入的快感。程参谋站在门口,容忍了我的无礼举动。 想到要面对程参谋的妻子使我兴奋得全身紧张,充满力度。我将怎样开始我的行动呢?给她送去我和程参谋相拥的照片?还是学美国电影《致命的诱惑》,将一只他家饲养的兔子连皮带毛整只炖在锅里等待他们的归来?这个想象使我毛骨悚然,同时我在想象中做一个恶毒的女孩使我全身血液加快,瞳孔放大,两颊潮红。善良是一个平庸的字眼,只有恶,才充满力度和美。不过我还是寻找一个更温和的办法,因为我还要在社会中生存,作恶会破坏我的形象,使我遭受损失,把恶毒的念头放在心里并不是因为对别人产生恻隐之心,也不是缺乏胆量,而是因为自私,考虑到退路,所以我十分羡慕那些敢杀人放火的人,亡命之徒同时也是英雄豪杰,他们义无返顾地把整个自己交出去,仅此一项就很英勇。 温和的办法是从台湾电视片《家有仙妻》里学来的,这是一个电视的时代,电视连续剧教育着我们,引导着我们,是我们时代遍及大地的教科书,是我们的空气和路标,是夜晚的灯和饭桌前的菜,它深入了我们的躯体变成了我们的灵魂。我们全都是这个时代的电视人,只要涉及电视,只需半句话、半句歌词,我们就会心照不宣。我一下就想到了那个手持大剪刀的女人,她在一个降格镜头的快速运动中将剪刀的尖头刺向那个红T恤的男人,定格,男人惊恐万状,我想他马上就要死了,但是我们看到的下一个画面是,红T恤男人身上的衣服被剪得支离破碎。别人狼狈不堪使我们心怀快意。我想我的目的不是要把程参谋置于死地,而是一种表示,一种警告。 哼哼,我可是坏女孩李坏坏,会突然做出很坏很坏的事情哦!不要以为你能随随便便拿捏住我! 大概就是类似这种警告吧。 有时我会冒出一个可怕的想法:程参谋是否在更大程度上把我仅仅作为一个性的器官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我坚决地否定了这个可怕的设想。这是一个丑陋而恐怖的黑洞,足以吞噬一切美好而真实的情感,我的否定就像一张草席子将这洞口覆盖住了,而那些美好的事物:音乐、寂静的相对、爱情的诗篇、凝视、倾听等等,全都像轻盈洁白的雪花纷纷落到草席上面,它们很快就积成了白白的松软的一层,美丽而干净,没有人能想到这下面还有一个黑洞。 我在我的房间里摆上各种镜子,我看到我的胳肢窝边上长出了一道皱纹,细细的,却很显眼,我把皱纹往上一扯,皮拉得长长的,就像我小时候拉外婆脖子上的皮一样,这个现象触目惊心,使我想到了自己的年龄,我母亲二十二岁生我,她在我这样的年龄已经是第二次结婚了。一个很有见地的女友多次教导我要早些结婚,早些生孩子,这些事情越晚就越不好办,越早生孩子越好恢复,而恢复好了干什么都来得及,我现在认识到这的确是一至理名言。 想到年龄我立即动身找出一个鸡蛋,我一边在脸上抹蛋清一边想,我需要有所行动了。我这样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应该进行改良甚而进行一场革命,或者让程参谋离婚跟我结婚,或者我离开他。我忽然觉得需要一个家庭和一个孩子,这两样东西很容易对过了三十岁的女人产生诱惑,家庭和孩子,那是多么暖人多么可爱的事物!既是花朵又是果实,它们芬芳地围绕着女人,散发出湿润的气息,这些气息沁入女人的皮肤,是最好最天然的营养物,我们总是看到独身女人精心装饰过的脸孔有一种遮掩不住的憔悴。孩子的笑声就是天堂的笑声,我在寂静中听见那笑声从我身体的深处飘逸而出,一阵又一阵,令我心疼和迷醉,它们就像夏天莲塘的气息。 在我和程参谋的交往中,我总是精确地记住他所说的有关他妻子的一切。我知道,她叫蓝田玉,她的名字令我嫉妒。台湾人,她的籍贯令我嫉妒。隐居在阿里里山里的才女。当代昆曲第一人。扫墓人支部总司令遗孀。总之她的一切都令我嫉妒。 我希望蓝田玉的长相不如她的名字那么美,但这个幻想在我第一次去程参谋家的时候就破灭了。她的卧室里挂着她的单人照,从照片上看上去,蓝田玉实在比我漂亮多了。而等我在熟悉的房子亲眼见到了蓝田玉,哈,她几乎就像照片上那么漂亮,只是没有那么年轻,但这种不年轻并没有损害她的美,反而给她的容貌上了一层浓醇的光彩,使我觉得她年轻时的照片反而有些单薄了。我想如果我在十年之后有她这样的神采,生活就是值得的。 蓝田玉问我她家好不好找,我说不太好找。然后我就开始称赞她年轻美丽,这是我跟女性打交道的习惯,这样可以使我放松,使我不心怀嫉妒。蓝田玉是一位很有教养的知识女性,她没问我的年龄籍贯婚否,也不跟我夸自己的女儿丈夫,她拿出已经准备好的旧报纸和旧相册让我看,我在那张她穿比基尼的艳照上凝视良久。中午她留我吃饭,她手脚麻利地在干净的厨房里做了一个很香的炒饭和一个蘑菇汤。之后她又送我到电梯口。 蓝田玉告诉我她是扫墓人,我便也告诉她我是盗墓人。她愣了又愣,然后怜悯似的跟我说我是掘墓人,不是盗墓人。真正的盗墓人在忍受着屈辱寻求复仇的机会。我只是被催眠被玩弄的掘墓人而已。 我笑了。我说如果我是掘墓人,而你是扫墓人,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敌人。 她也伤心一般地笑了。她说现在她和我因一个男人联系在一起,大家是朋友。 在大街上我心情沉重地想:当年掘墓人为什么要反抗呢?是谁使我和蓝田玉这样优秀的女人曾经沦为敌人的呢?我想到了黑猫。可恶的黑猫。下次程参谋唤醒她的时候,我要想出更多的鬼主意来把她凌辱报复。 我又开始化妆,我现在的妆要化得好多了,这是我精心研究的成果,这种研究的动力除了女为悦己者容外,取悦于自己也是一个重要的因素。长期以来我认识到,感觉自己年轻是年轻的一个首要条件,所以我常常在睡眠不足的早晨、精神委靡不振的早晨、失恋的早晨、认为得了癌症的早晨,在这样一些早晨为自己化妆。 我用一种深棕色的眉笔淡化我的文得过深的眉毛,因我的眼睛太大,所以眼影要十分慎重,又大又深的眼窝无疑不好看,我小心地用纯黑色的眼线笔将眼睛加长,黑色往眼角的方向发展,这会使我的眼睛长而妩媚,比单纯的大多一些神秘和成熟。然后我必须上腮红,这能改变脸型并增加层次,一上完腮红立即好看多了,最后剩下嘴唇,我参照时尚杂志的图示,先上一层无色唇膏,再上一层暗红的唇膏,用面巾纸将油抿去,扑粉,用唇线笔描唇,再涂上唇膏。大功告成的时候在镜子里容光焕发,年轻动人。报纸上说,打扮是延缓衰老的秘诀之一,原因在于打扮得年轻能使身体分泌一种有益于身体的酶。化妆是一种暗示,而不是一种欺骗,我们为什么不暗示自己年轻些、健康些、快乐些、美丽些呢? 所以没有事的时候我喜欢化妆,化了妆我希望有人来,如果没有人来我就照镜子。 有一些女人就要从镜子里出来了,她们最英勇最活泼,因此最美丽,她们的身体触碰到镜子冰冷的表面,我听见发出了吱吱的声音,这种声音灼伤着她们的皮肤,灼痛着她们的眼睛,但我们最后听见乒的一声,镜子在空中舞蹈着,破碎在地上。 五 程参谋对不知道自己是黑猫的白腚说,如果你还想继续住在掘墓人遗址,就到我家里来一趟。 白腚说:好,我来。她想那件事肯定是要发生的,想到这件事她本能地想到自己的内衣,女人总是这样。 白腚去买了一套黑色真丝内衣,后来她又觉得黑色虽然神秘,并且能衬托出肤色的白皙,但也许只是一种女人的趣味,于是又去买了一套比较肉感的暖色调的真丝内衣。像水面般光滑、柔软,半圆地凸现在丝绸下面的身体富有弹性,温暖,撩人,随着心脏的跳动微微颤抖,就像有一种细小的风轻拂而过,使真丝内衣上的本色花朵生动起来。 在催眠暗示下,白腚从来没有性生活。想到她姣好的肉体将要在一个异性面前展开,她甚至有些激动,于是她对自己说:这不是一场性交易,而是她生理的需要,就像饿了要吃饭一样,尽管饭不好,还是可以吃的。她想象自己将躺在一张大床上,穿着内衣,线条动人地躺着,几朵丝绣的菊花在她乳房的上面闪着隐隐的乳白色的光泽,窗帘已经拉上,但还是有些被过滤剩下的阳光漏进来,朦胧地恰到好处地洒在大床上,白腚的身体就在这圈光晕中。床正对着衣柜上的穿衣镜,她从镜中看到自己的身体撩人地陈列在床上,她的双腿双臂光滑地裸露出来,就像在海滩丽日之下晒太阳的女郎。这使她联想到西方,热烈,大胆,疯狂,与这里偷偷摸摸半明半暗的气氛完全两样。她对着镜子调整了位置,镜子的最大功能就是使女人产生完美的欲望。 白腚尽量挺着胸,收着腹,在镜子里她看到自己细腰丰乳,她有些病态地喜欢自己的身体,喜欢精致的遮掩物下凹凸有致的身体。有时候当她一个人的时候她会把内衣全部脱去,在落地穿衣镜里反复欣赏自己的裸体。她完全被自己半遮半露的身体迷惑住了,她感到一只手在她的身体上抚摸和搓揉,手给予肉体的感觉最细密、最丰满,它的灵活度导致了无穷的感觉层次,既能提供富于力度的抚摸,又会像风轻轻掠过我们的毛孔,既热烈又柔情。 正对着大床的穿衣镜,白腚在想象中听到了水声。水落到她的皮肤上,凉爽,润泽,畅快无比。水花溅在女性的躯体上,如同一棵优美的树干上迅速地长出许多透明的花朵,它们飞快地变幻,一秒钟也不停留,它们在一秒钟之内生长和消失,另一秒钟诞生的又是一些新的花朵,它们从不重复,自天而降,携带着激情和力量,它们是一种向下流淌的火焰,它们所到之处唤醒了我们的血液。我们总是敞开我们的躯体迎接这奔流而下的——水。做爱之前沐浴只是白腚的想象,她躺在大床上听到的水声仅仅是抽水马桶的声音,之后是水龙头喷出的水与洗手池短兵相接的声音。 程参谋走进房间,他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他说我忘记告诉你了,我得临时出一趟差,有一个会,对方非要让我去,说如果我不去规格就不够,我怎么也推不掉,他们还让人把票都买好了,过一会儿司机还要给我来电话。 程参谋说:还有半小时。我们抓紧一点。 程参谋脱他自己的衣服。 程参谋说:你快脱呀! 程参谋说,你不高兴了? 程参谋说:你很快就会高兴的。 程参谋说:我来帮你脱吧。 一切白腚想象中的手的美妙、舌头的美妙全都没有出现,它们变成了天国的佳果,远远地悬挂着。 她全身僵硬干涩。 她僵硬而干涩地感觉着程参谋身体的压迫,以及干硬的进入。时间不长,但她觉得程参谋的身体就像铁一样重,一点人的感觉都没有。她像忍受酷刑一样忍受着这桩本该十分美妙的事情。 她觉得自己全身都是冷的,她冷冷地看着扭曲变形的那程参谋的脸,她想她若是一个女巫,事成之后她将诅咒他,让他得一种可怕的病。 穿衣服的时候来了一次电话,是司机打来的,问什么时候来接他。程参谋说:过五分钟吧,过五分钟再来。 白腚坐在床沿上,她看那程参谋把那天蓝色的旅行袋拉开,把里面的东西清点一遍,又匆匆找出几盒好烟塞进去。 他看到白腚还坐着不动,便说:你抓紧一点,司机一会就来了。 白腚冷眼看着他,还是不动。 程参谋有些着急。 他说:实在对不起。 白腚还是坐着不动。 程参谋才忽然想起,说:对了,证明信还没给你。那个啥,那个能让你继续有房子住的证明信啊。 他急急地在公文包里翻找,一边说:我一直想着这件事的。他在包里没找到,又到抽屉里乱翻,还是没有找着。他自嘲说:越急越出事。 他看了一下钟,说:实在来不及了,白腚,你要相信我,只要飞机不出事,我一定把这个事情办成,这次实在是太急了,我一回来就给你打电话。 他舔了舔嘴唇:再等等吧。我好渴,你给我削个苹果。 白腚神思恍惚地下了床,走到厨房。 她一眼就看到了那把刀。 刀刃雪光闪闪,像雪山上的月亮那样高洁,这是世上最美好的事物之一,它在这个恍惚的夜晚照耀了这个女人。女人恍惚着走向它,像黑猫捧着红旗那样捧着它,她的脸贴在它上面,冰凉的感觉使她舒服。她拿着这把刀到卧室里去了。 程参谋背对着她穿鞋。白腚拿着刀仔细看他,她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那就是他脖子上一侧微微跳动着的那道东西,她就从那个地方割了下去。 鲜血立即以一种力量喷射出来,它们呼啸着冲向天花板,它们像红色的雨点打在天花板上,又像焰火般落下来,落得满屋都是,那个场面真是无比壮观。鲜血越喷越低,它们不再像焰火和喷泉,但还是不住地流出来。白腚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血,这下她看到了,这是一个世面,见过了鲜血才算见过了世面。程参谋的鲜血流满了整个床铺,又从床上流到地板上。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程参谋倒在地上扭曲着挣扎,眼睛不可思议地瞪大:你……你怎么可能……你是……盗墓人?! 白腚冷冷地看着他。她不是盗墓人。她只是一个被催眠注入了过多爱情的女人而已。爱有多浓烈,恨就有多浓烈。黑猫会杀人,白腚也会。 可、可是这怎么可能?!……我做过安全设定,无论如何也不会下杀手,你、你是怎么绕开的?…… 血流不止,意识到自己并没有足够的生命聆听真相,程参谋疯狂地吼叫起来。 该死!紧急指令启动!黑猫人格回归!救、救我! 走投无路。堂堂程参谋,而今竟然需要向恨自己入骨的真正仇人求救了。 黑猫!你、你亲眼见过所以也明白的吧?哈、哈哈。坏坏她确实是我从盗墓人里挖出来的,知道暗杀李鹏志的那个盗墓人高层的身份情报,让她姑且守口如瓶,不过是因为我很喜欢看她在忠诚与背叛之间来回摇摆而已。可如果我死了,她就会被其它男人回收,然后说出一切,把你们的渺茫希望出卖得一干二净啊! 他狂笑着咳血:还是说你宁愿在此之前亲手杀掉坏坏,杀掉你最爱的人?……如果连这都不怕,好,你就看着我在这里死吧! 黑猫的脸沉浸在阴影里。 她并没有理睬程参谋的垂死叫嚣。 她注目于那把刀。那把注目之下就会解开某些催眠指令的刀。以及把那把刀放在那里的女人。明明白白地就站在这里,却令程参谋视而不见的女人。 或者说,女神。 掘墓人誓死反抗的,那位女神。 有那么一瞬间。确确实实有那么一瞬间。黑猫历经成百上千次折磨尚且未尝动摇的理想,就在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裂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缝隙。 谢谢。…… 不止是谢朱觉赐予了她这个“敌人”报复“手下”的机会,更是谢她的尊重。 只做助推,不做代劳,让白腚用自己的意志去选,去杀。 如此这般的尊重。 该杀的人,终究是要亲手握刀,亲自杀下去。 六 在程参谋的葬礼上,我重新撞见了那个熟悉的女人。白腚,或者黑猫。我分不清。她的手里握着刀。 蓝天丽日如同圆号般喷亮,它黄金般地自天而降,与此同时到达我们面前的是满目灼灼其华的艳红的木棉花,它们铺天盖地,明亮又闪烁,热烈而温柔。它们就是再生的鸟儿。 坏坏,…… 我听见她在哽咽着说话。 我来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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